第一千一百零四章 沒有無緣無故的善良
銀杏仙舟依舊急速飛馳，廣袤天地一覽無餘，沿途時不時就能看到人影。
一片巨大崖壁延綿數百裏，中間最高處挖掘出龕籠，內中坐著一位少年，專心捧著一側竹簡研讀。
望不到邊的溪澗沿岸，有一行背著竹簍，拄著行山杖的書生，口中大聲吟哦念誦，身後背簍的蓋子卻悉索頂開，露出半大的狐狸，白白軟軟，眼瞳若琉璃。
銀杏仙舟上的女子驚呼豔羨，恨不得把那小狐狸撈到自己手心裏。
“你們猜，那書生知不知道這是狐妖？”
“不一定知道，但早晚會知道，還一定會色迷心竅，舍不得棄了。”
“……”
杜小草沒去理會這些無聊的爭論，她的注意力放在雲端的棋局上。
暴雨剛歇，彩虹懸掛在雲間，弈棋的兩人隨手團起雲彩，拚湊成桌案，又才彩虹中抽出一縷縷，經緯安置，做出棋盤。
至於棋子，也是徒手從虛空一撈，不知道撈到了什麽，一邊湛藍，一邊凝白，大笑著開始對弈。
杜小草隻能看清楚棋盤，卻看不清楚下棋的人臉，怎麽努力都看不清。
對方似有警覺，反看了她一眼，讓她心神震顫，頭頂無聲落下一枚銀杏葉，才恢複鎮定。
再往前飛，像是飛入了一道幽幽長長的隧道，怎麽都到不了盡頭。
眾人陷在其中，忐忑不安，生怕黑暗之中忽然冒出什麽可怕的東西，把他們扯下銀杏葉子。
杜小草閉目養神，心中默默數羊，數到三千的時候，眼前漸漸明亮，越來越亮，哪怕閉著眼都能清晰感受到刺眼。
她大聲提醒眾人：“閉目，萬萬不要睜開！”
一個不小心，就瞎了！
眾人盤腿打坐、吐納，佯裝鎮定，心裏都慌得無比，有仙子大聲呼喚不正經師兄，無人回應。
天上風大。
忽然就懷念起六爻城，沒來由的。
仙舟依舊在飛，掠過一片高大山頭時，山體上一棵草都沒有，巨大的山石酷似一位婀娜女子。
杜小草直覺不妙，待要呼喊提醒眾人，銀杏仙舟已經平地拔高了數百丈，繞過了山頭。
銀杏葉子上的諸多年輕人，已經被一路上眼花繚亂的變故驚嚇過度，看起來無比淡定，骨子裏已經躺平。
仙舟在加速，不斷加速。
以杜小草的五感六識，也隻能粗粗看過沿途的風景，有一片巨大的湖泊，湧動著無數蛟龍，有女子禦劍飛來，嫻熟地挖掉蛟龍頭頂的角。
又有頑童飛來，偷偷挖掉蛟龍的眼瞳，噴火淬煉成手釧，嘀咕著要送給娘親做生辰禮物。
凶悍如斯！
不正經師兄悄悄站到杜小草身後，戲謔問她：“帝姬感覺如何？”
“不如何，千年前我瞞著祖父，離家出走遊曆四方，滿心滿眼地憧憬外邊的世界，到頭來遍體鱗傷，一無所獲，我以為自己遇到人心夠險惡，世道夠崩壞，跟這一路上遇到的比，未必小巫見大巫，萬幸當年我是落入岐山古驛城，落到七十二洲，那裏的人心雖然險惡，道法卻是低微，才讓我有了苟且的機會，換了這路上遇到的這些地方，早就死了，根本熬不到祖父來尋我。”
“帝姬鑽牛角尖了，七十二洲因為靈氣匱乏，沒什麽高手，大家就在一個魚塘裏撕咬，咬到最後，活下來全都是小人，寧惹君子不惹小人啊。”
“君子做錯了什麽，就要被世人這麽欺負，平白被人踐踏欺騙？難怪世上的小人越來越多，做小人暢快嘛，不吃虧嘛，別人忌憚嘛，傻子才做君子。”
不正經師兄輕笑：“可惜帝姬忘了，不是所有人都能安心做小心，就如之前遇到仰敖山的弟子，你們一看就打不過，就該趴下來磕頭求饒嘛，但是你們很好，一個都沒跪，最多是冷眼旁觀，希望自己能獨善其身。”
杜小草心中一個激靈，反問他：“若是有人跪了——”
“那他就已經死了，我這銀杏葉子太傲氣，見不得那種鼻涕蟲，一遇到就要甩掉。”
正說著話，他忽然怒罵一聲，雙手十指飛快掐訣，操控銀杏仙舟七拐八繞，明明周圍什麽障礙都看不到，都是一馬平川。
杜小草明白眼前所見未必是真的，能讓不正經師兄這麽緊張的，絕非等閑之輩。
她想上前幫忙，不正經師兄搖頭：“馬上關閉無感！”
他說的聲音不高，仙舟上所有人都清楚聽到，無論懵還是不懵，都當即照辦了。
須臾，預料中的凶險出現，是一座巨大的山巒。
不像之前那座高高瘦瘦的山，這是一座不甚高卻逶迤延綿的山，造型酷似一個睡著的大胖子，頭、腹明晰，翹著二郎腿，姿態閑適，山風吹過的動靜，像極了鼾聲。
杜小草猜測，這就是一個酣睡的高人。
銀杏飛舟好巧不巧要從他頭頂飛過，脾氣不好的，抬手就給打下來。
她心中這般想，人卻有些困了，忍不住學著下方的“山人”睡著，眼皮磕碰的一瞬間，猛然警醒，明白了眼前的凶險在哪兒！
她強睜開眼，看向後方，除了她和不正經師兄之外，其它人全部睡著了！
好強悍的感染力？
又或者，是某種她沒聽說過的大神通？
仙舟飛馳，在“山人”頭頂的時候，速度明顯減慢，像是陷入泥沼中的蝴蝶，怎麽努力撲騰翅膀，都沒辦法重回天空。
杜小草忽然福至心靈，想起姬嶽的那位師兄，名號就是西冷山人，不知道他修煉的功法，是不是跟下方的“山人”一樣？
西冷山人來到六爻城這麽久，從未跟人交過手，一次都沒有。
一是因為他脾氣好，善於周旋，二是他有一個好師尊，大家看在他妖祖師父的顏麵上，對他謙讓幾分。
再有，就是不曉得怎麽回事，有意約戰他的俊彥，總會莫名其妙變得嗜睡，甚至有人在就要出發戰鬥他的路上睡著了。
這就很稀奇了。
當時傳言說那些人心有畏懼，故意拖延找理由，見過下方的睡仙，杜小草猜到了另一種可能。
銀杏仙舟一個趔趄，從半空俯衝而下，終於脫離了睡仙的地盤，又往前疾行了許久，仙舟上的人緩緩蘇醒。
有人伸懶腰，有人大哈欠。
杜小草歎氣，若是兩軍對峙，生死之間，這麽一睡，命沒了，屍體都被埋了，活埋！
不正經師兄也歎氣：“覺得這種仙法如何？”
“不錯，可惜隻能防禦，不能進攻，若是我們不從他的地盤上經過，他就拿咱們沒轍。”
不正經師兄不讚同他的看法，睡仙是長了腳的，想要攻誰，就走到誰的地盤上，拉著看不順眼的所有人呼呼大睡。
“這功法練到登峰造極，可以拉著一山、一城、一國、一界所有生靈，同時跟他一起陷入沉睡。”
杜小草呆了：“這麽厲害？！”
不正經師兄揚了揚自己腰間的芥袋：“那睡漢囂張得很，跟我討買路錢，一半的蜂蜜才堵住了他的胃口。”
“你怕他？”
“懶得懟上，要照看你們這群小輩，若是我獨自一個，就陪他在這耗上十萬年，學一學他的龜息神通。”
不正經師兄滿臉壞笑，問杜小草看出那廝的跟腳沒有？
“一隻老黿，沒想到吧？他這一門神通，能修煉到極致的，不是玄龜就是老黿，其它妖族都沒這麽好的耐性。”
杜小草莞爾，低聲問他：“姬嶽的那個師兄，叫什麽西冷散人的，他是不是也修煉此類神通？”
不正經師兄點點頭：“差不多，他算是玄龜一脈，可惜血脈駁雜得很，練不成太大名堂，哪天有機會，我把他的黿殼敲下來，給你做秋千架。”
杜小草噫了一聲，作勢遠離他，“我越來越發現，你比姬嶽更像是惡棍。”
“當然，十個姬嶽加起來，也惡不過我一根小指頭，我的惡名，十八界赫赫有名。”不正經師兄自吹自擂，擱在從前杜小草隻會當他吹牛，現在卻不確定了，萬一是真的呢。
徒弟都這麽惡了，師尊更是惡上開花，一起來六爻城，隱匿在蜃樓想幹嘛？
不正經師兄察覺到她的警覺，輕笑一聲：“鳳凰不落無寶之地，我們來這裏，主要是想找幾株品相好的花木、果木，萬葉城的那根老藤，從前的城主葫蘆藤，還有鍾離那根火藤，勉強都還湊合。”
杜小草目光漸冷：“就這些，沒別的了？”
不正經師兄但笑不語。
杜小草幾度想要揭破，忍住了。
人在屋簷下要低頭，人在仙舟上也得懂事，貿然翻臉隻會讓自己身陷陷阱，該裝糊塗還得裝一裝。
這“糊塗”就是箬衣劍。
六爻城中最豪橫的木係精魅，無有出其右者。
一般人不知道，不正經師兄和他的師尊，肯定知道。
他們收慕三為徒，賴在蜃樓，隔絕了小酆都，當時不覺得如何，現在回頭看，全是陰謀！
不正經師兄一直盯著她的臉，沒看到自己想要看到的表情，嘖嘖嗟歎：
“塵世是一口大染缸，雲瀾帝姬這樣的妙人，都變了色兒。”
杜小草笑容嫣然：“吃一塹長一智，好歹是在小人堆裏摸爬滾打過了的，還像從前那麽不懂得斟酌，這涅槃吃得苦，都吃到蛤蟆嘴裏去了麽？”
“帝姬今非昔比，是我目光狹仄了，我所圖之物，帝姬想必已經猜到，意下如何？”
“那不是我的東西，我做不得主，便是秦紫胤，他也稀裏糊塗，你和你師尊的圖謀，還得憑本事，看你們耽擱這麽久，本事不太夠吧？”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