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千零五十一章 千年血冷
杜小草雖然知道他不是真正的“吼妖黑岬”，但跟“黑岬”、跟吼妖部畢竟有某些不為人知的關係，聽到吼妖部這麽糜爛不爭氣，難免憤懣。
這隻是小插曲，接下來的亂局愈發迷人。
若耶酒鋪那邊，忽然來了一位名滿羽界的俊彥公子，出身十大妖部，驕矜怡然，風頭無兩。
他每天坐在若耶酒鋪一擲千金，言語之間還算恭謹，對一眾耋老家的紈絝逢迎淡然處之，伏虎也被家中安排來“摸底”，摸來摸去深不見底，他忍不住溜到杜小草這邊，問他能不能看出那廝的跟腳？
“我祖父懷疑他是衝著若耶來的，但我觀察好些天，覺得不像。”
杜小草輕笑：“那你覺得他所為何來？”
“為了你們，我覺得他人坐在若耶酒鋪，心卻在仙草酒鋪，這人也是怪，既然對你們有所圖謀，直截了當到你們這兒來就是，藏藏掖掖鬼鬼祟祟，非君子所為。”
杜小草對伏虎的“直覺”沒有提出異議，真心裏，她也是這麽認為的，此時頗有“心心相通”的奇妙感觸。
她讓伏虎稍安勿躁，無論對方打什麽主意，隻要有主意，遲早就得表露出來，還有若耶，也不會任由他每天坐在酒鋪中，不管他有沒有惡意。
他沒有惡意，若耶可以有啊。
妖部公子因為家世矜貴，相貌俊逸，很受城中女子歡迎，尤其旁邊就是風月湖畔，數十艘畫舫往來穿梭，最不缺膽大的妖冶女子。
妖部公子雖然坐得穩穩的，不為所動，但杜小草卻篤定，他的內心遠不像他外在表現出來的那麽淡然，強力壓製罷了，倒是他身邊形影不離的扈從，看起來比他略年長兩歲，容貌也是清俊得很，一柄佩劍須臾不離，無論周圍的環境怎麽喧囂聒噪，一對唇角都抿得緊緊的，比他跟隨的貴公子更有貴相。
杜小草多看了幾眼，讓黑岬誤會了她的意思，揶揄她：
“帝姬眼裏不錯，一眼就瞧出誰才是正主。”
杜小草懵了，她可真沒瞧出來！
為了掩飾心虛，她低下頭坐到窗邊，五感六識運轉到極致，遠眺了片刻，還是沒看出來什麽，幹脆畫了水光鏡，對著鏡子眼珠不錯地看。
“扈從”正在妖部公子身後的案幾上飲酒，姿態閑適，小酌幾杯後，臉上就沒那麽緊繃，添了溫和笑意，淡淡地看著妖部公子張揚恣意。
這眼神太有內容，杜小草仔細在心中品了品，認可了黑岬的猜測。
這人沒有妖部公子那麽神采囂張，卻別有一股沉澱下來的氣度，仿佛山水畫卷中走出的劍仙墨客，別有一股令人心折的憂鬱。
千年前在岐山古驛，紫胤公子身上就有這種微妙氣質。
不知道是誰先放話，說這扈從是被“未婚妻”拋棄，心情鬱結來戰墟遊曆，妖部公子遷就他，隨著一起來了。
萬葉城中的男子，多是負心之輩，極少癡情專注，忽然來了癡情種，慕三都驚奇了，帶著幹瘦少年近距離圍觀了一回，撇嘴不以為然：
“太酸了，沒勁！”
他隻是稍微看了幾眼，就覺得辣眼睛，何況讓他設身處地，真的體驗一回？女子而已，走了春花來了秋月，年年歲歲日日，都有新鮮的可以采擷，何必執著於其中一朵？
尤其是每日傍晚，扈從因為酒量淺，一整日小酌下來，走路便不怎麽穩了，踉蹌禦劍飛上屋脊，對著日暮夕陽孤身枯坐的背影，尤其惹得畫舫姑娘們憐愛，各種浮想聯翩，編故事的本事幾乎壓過酒鋪中的說書老頭。
杜小草搞不懂這葫蘆裏賣的什麽藥，目前看跟自己沒太大的關係，樂得看戲。
戌時，酒鋪打烊，燈火和人氣都聚攏到湖心畫舫上，她閑來無事，沿著湖畔的某條小巷閑逛，這巷子不甚起眼，卻幽邃狹長，兩側就是兩戶人家的院牆，縱深頗長，圍牆後方同樣栽種了一種東疆戰墟特有的白薔薇，重瓣花朵隻有牛眼大，勝在數量多，密密紮紮綻放在厚重的藤蘿枝葉上，夜風襲來，暗香浮動，令人心情舒暢。
本地人看慣了這種野花，杜小草卻是頭一回見到，十分驚豔，趁著花期正好，無事就來逛一逛。
今晚依然。
月光映照在大地上，光芒猶如白晝，不必擔心腳下磕絆，杜小草還隨手摘了一朵剛怒放的薔薇，戴在發髻上。
剛轉過身，身後隱約有動靜，走過來一個消瘦羸弱的少年，最多十四五歲，腳步匆忙趔趄，時不時還緊張回頭，像是在被追攆一般。
瞥見杜小草站在路旁，微微訝異，腳步卻不敢停，飛快掠走。
杜小草沒太放在心上，但這是她幾次來逛巷尋花的時候，唯一遇到的活人。
她一直奇怪，這條小巷鋪著青石板，幹淨整潔，還算寬敞，兩旁的院牆上還累累垂垂著薔薇花藤，為何沒有人肯來逛一逛？就因為兩邊的住戶都是豪紳，怕衝撞了他們？
大人有忌諱，頑童們總該不懂這些，一窩蜂湧進來打鬧？
杜小草有心跟羸弱少年閑聊幾句，對方卻繃緊了身體，飛快躲避，擦肩而過的時候，身體幾乎都貼到院牆上去。
他應該是認識杜小草，仙草酒鋪的老板娘嘛，還是大妖部的帝姬，長得好看，說話又和氣，萬葉城中不認識的人很少。
所以她敢明目張膽地走在這條巷子裏，他卻不怎麽敢，隻想著快快離開，免得被人發現了。
甚至還不忘提醒杜小草：“仙子，這巷子是有主的，不喜歡別人走他們的地兒，趕緊離開，小心被他們暗算了。”
杜小草哭笑不得，一條巷子罷了，又沒有走到主人家的院牆裏去，怎麽就要暗算她？
至於麽？
她待要仔細問少年，少年已經撒腿飛奔。
快要奔出巷子的一瞬間，少年忽然倒飛回來，整個人如遭重擊，砰一聲屁股朝後摔落在硬地上，半響不動彈了。
杜小草抬頭看去，就看到一群差不多年紀的惡少年，叉腰大搖大擺的走過來，對著倒地不起的少年拳打腳踢，下手相當的狠。
為首之人拎著一根蟒皮鞭，啪啪抽打少年，趁他揮手抵擋的時候，一腳踹在他胸前，踹得少年慘叫一聲，拚命掙紮著站起身後退，嘴角也沁出血跡，踉蹌著反身逃奔。
杜小草剛好站在他奔來的方向。
打從少年剛一挨打，她就想要上前幫忙，甚至不需要上前，隔空扔過去一粒石子，就能救少年脫離險境，然而她沒有。
她敏銳的五感六識告訴她，事情有些不對勁。
沒有鬧出人命之前，她就幹站著，看事情會如何詭譎發展。
萬葉城雖然民風彪悍，隨隨便便也不會就殺人，尤其是尋常百姓之間，被耋老團管理的很溫馴，動輒殺人都是發生在大妖部之間。
羸弱少年最大的漏洞，是他太羸弱了，而有能以這羸弱身軀，硬抗七八個彪悍同齡少年，隻是受了皮肉之苦，沒有傷胳膊瘸腿，沒有奄奄一息，就很離奇。
杜小草昔年在七十二洲，被世家門閥誅妖盟圍殺的時候，不止一次遇到這樣的騙局，她好心去救路人陷入困境的老弱病殘，對方一臉感激滿口誠謝，手中卻毫不猶豫的捅出刀子……
羽界這邊，對她這個雲瀾帝姬的認知，大抵還停在千年前，那時年少，被祖父照顧得太妥帖，言行都太嬌憨，落在不對付的人眼裏，就是愚蠢。
今晚她不打算犯蠢。
如果眼前的場麵真是一個局，她不確定凶險是羸弱少年，還是追打少年的凶暴少年，聽著他們嗷叫不休，杜小草決定以進為退，在羸弱少年被一腳踹飛到自己身畔時，伸手接住了他。
少年嘔出一口血，掙紮著道謝，與這聲“謝”同時到來的，還有一柄鋒利的匕首，通體漆黑的匕首，月光下都沒有一絲反光，無聲無息刺破了杜小草周身三層防護，遇到水晶罩後才無可奈何。
杜小草麵露微笑，像是元宵猜燈謎時，絞盡腦汁終於猜到了謎底。
原來真是你！
她輕輕抬手，火翎劍激射而出，削掉了羸弱少年行凶的左臂。
是左撇子，還是故意使用左手，不得而知。
羸弱少年看都沒看跌落在地上血淋淋的手臂，右手再次浮現一把藤刀，此刀是藤妖的本體淬煉而成，可以隨主人心意變幻長短粗細，一出現就直抵杜小草的脖頸，殺機畢露且勢在必得。
之前鬧哄著追打他的一群惡劣少年，眼見自己霸淩過的人這麽豪橫，嚇得兩腿哆嗦麵無人色，有兩個當場癱軟在地上。
杜小草訝異的是，她的火翎劍無法點燃藤刀，這藤是罕見的火屬性木妖，直接破開她的禁製，一定要殺了她。
杜小草一個措手不及，手肘就被擦傷一大塊，血跡流淌。
受傷了。
好厲害的刺客，若這藤條有毒，她今晚危矣。
羸弱少年畢竟沒了一條手臂，身體平衡性差了些，被她抓了紕漏，一腳踹翻在地，還扔出一枚山河印壓住，讓他動彈不得。
“哈哈，石壓蛤蟆！大家快看啊！”
對麵的惡少年裏，忽然有人拊掌大笑，嘲諷羸弱少年是瀕死的癩蛤蟆。
杜小草剛要把“蛤蟆”擒住，他已經自己施展了秘術，化成一灘滋滋冒毒煙的黑霧。
杜小草當即屏息，旁邊的惡少年卻驚呆了，驚惶四散時，一小半人非但沒有朝巷子另一頭跑，反而朝著杜小草站著的方向跑。
雷雨天找大樹倚靠，禍福自己找。
杜小草高度警惕，在惡少年身前猛然劃過一劍，讓他們遠離自己。
她的謹慎幫了自己，就在她出招的一瞬間，至少有三把繡花針般大的飛劍疾射而來，刺向她的眉心、脖頸和胸口。
都是必殺的位置。
更讓她心驚的是，這些流光般的飛劍，看似不起眼，居然可以破開她的水晶罩，水晶罩是她壓箱底的寶貝，千年來不知道救了她多少次，今日終於遇到克星。
這也證明了，今晚的謀殺，徹頭徹尾都在針對她，動手的那些人洞悉她很多秘密，針對性下手。
對方唯一錯估了的，是她如今的心性。
漠然和謹慎救了她一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