喧鬧過後,春陽和煦,花木葳蕤怒放,一行人談笑不停,坐到一座碩大的八角亭中,仆婢端上來各色水果和糕點,招待黑岬和杜小草。
杜小草輕笑,揶揄搬家公子:“你不怕我們也見財起意,圖謀你的大宅子?”
搬家公子攤開手:“宅子而已。”
黑岬抬頭看他,這口氣,大得沒邊了。
搬家公子卻是認真的,“這一路走來,我有些明白為何自己被針對了,不止是大宅子入了宵小的眼,還因為我在城中辦義莊、義學,收攏了一批無家可歸的乞兒,惹了‘鄰居’的嫌。”
黑岬也笑:“你還有這般的善心?”
“算不上多大的善心,多耗費些錢財罷了。”
“那現在呢,還打算做大善人嘛?”
黑岬問得隨意,搬家公子卻不能答得隨意,皺眉坐在一旁沉思。
忽然,黑岬也站了起來,臉上的戲謔輕鬆丁點兒不見,取而代之的是緊張和警惕,死死盯著旁邊的一座石碑。
杜小草訝異,順著他的目光看去,沒看出什麽異樣,羽界常見的功德碑罷了,約等於七十二洲的“活人立祠”,這碑石上的名字、影像,有的已經作古,有的卻還在世,已經作古的蓋棺定論,還在世的動輒就有風波,名字和影像時不時就會被撤換下來,至今仍然在碑上享受香火供奉的,無一不是厲害的巨擘。
搬家公子的祖上,就在這碑石上,身為隔了不知道多少代的後世子孫,與有榮焉,立碑在宅院之中。
那麽大一塊石碑,隻銘刻自家先祖,有些刻意,便又多刻了一位名聲煊赫卻頗多爭議的大佬。
自家先祖在正麵,爭議大佬在背麵。
杜小草雖然遠行千年,對這位大佬的事跡也都聽說過的,揶揄搬家公子道:“你好大的膽子,敢供奉他的影響,不怕他的那些仇家來鏟平了你的宅子?”
搬家公子不以為然:“這宅子是我的,這位仙尊的地位也是公認的,又不是邪靈惡神,為何供奉不得?他有仇家,也有親朋,還有道行,屬於他的功德碑沒那麽容易被鏟平。”
“哈哈,小子,懂事,通透!”
一聲戲謔的誇讚過後,石碑後走出一個瘦削的人影,非常的瘦削,幹瘦枯癟,個頭又頗高,像個柴火棍子一般的小老頭,須發斑白,白得透透的,一根雜色都沒有。
搬家公子見了,覺得眼熟,極其眼熟,一時想不起在哪兒見過,上前拱手行禮:“老人家,你是怎麽進來的?”
“空中摔了個跟頭,聞見你這兒酒水香,就過來蹭一壇。”
小老頭拍了拍身邊的石碑,看著搬家公子的眼神像看自家出息了的兒孫:“小子,你路走寬了,有什麽煩心事,說出來我聽聽,幫你擺平了。”
搬家公子哭笑不得,把小老頭當成騙吃騙喝的老混混,隨口敷衍:“並無煩心事,老丈想要喝酒,我這裏盡有。”
小老頭聞言,毫不客氣地坐到涼亭裏,拎起桌上的酒壇美滋滋地暢飲,不大的小眼睛掃過宅邸,又落回石碑上:
“你是黑臉豹子的子孫,他家不是住在內城嘛,怎麽跑到這兒來了?”
“家有惡鄰,圖個清淨,搬出來了。”
“剛剛還說沒煩心事,這不就是?我喝了你的酒,就會幫你平息煩心事……等著!”
這暴躁脾氣,說完就原地消失不見,連問一問“惡鄰”姓甚名誰都懶得。
搬家公子以為他是喝飽了酒水,借機遁走,嗬嗬幹笑兩聲,不予理會了。
黑岬依舊繃在原地,打從小老頭出現,他一直維持這個姿勢,最開始是戒備,後來是被施展了定身術,想要換個姿勢也不能夠了。
杜小草同樣察覺到異樣,無論小老頭說什麽,都不搭腔,免得禍從口出。
眼見老者離去,她看向黑岬:“你怎麽了?”
黑岬眼珠用力轉動,嘴巴卻無法張開,連靈識都無法傳遞,窘得滿臉鐵青。
搬家公子後知後覺地回過味來,震驚無語地看向小老頭遁走的方向:“他不會真的去找那春童的麻煩去了吧?這可是要捅馬蜂窩的啊!”
黑岬翻了個白眼,夏蟲不可語冰啊,眼前確實有一個大馬蜂窩,但不是春童。
僵了沒一會兒,小老頭去而複返,手上沒有拎著腦袋,也沒有惡鬥過的痕跡。
搬家公子長籲一口氣,有些失望,又有些慶幸。
春童難纏,春童背後的勢力更難纏,隻是殺了春童,後麵的麻煩會更大。
“嗨嗨,主人家,別發呆啊,看我給你帶回了什麽?”
搬家公子睜開眼,就看到石桌上憑空出現幾個泥塑木偶,巴掌高,眉目衣衫宛然,色澤鮮豔,像是真人一般。
萬葉城的貨郎攤上,不缺這種木偶布偶,卻罕見這麽逼真的,更離奇的是,這些木偶的容貌身形,像極了春童和他的那些“朋友”。
“這是——”
搬家公子心中想到一個可能,又不敢置信。
小老頭點點頭:“沒錯,就是你想的那樣,就是他們,現在歸你了,開心嗎?感動嗎?”
搬家公子不敢動,看鬼一樣看著小老頭,不知道該哭還是該笑。
攤上事了!
攤上大事了!
小老頭見不得他如喪考妣的模樣,一巴掌拍在他脖頸上:“多大點事!把你的貓尿給我憋回去!我怎麽供奉在你這麽個膽小鬼的院子裏!晦氣!”
搬家公子噗通跪下:“聖君饒恕!我供奉聖君真心誠意——”
“知道你是誠意,不然你還能有機會在這跟我饒舌?我受用了你的香火、美酒,替你除了惡鄰,你怎麽還哭喪著臉?”
搬家公子苦得滴水:“這些人殺不得啊,他們背後——”
“所以我沒殺啊,你看,這麽鮮活,還都活著呢。”
小老頭隨手把木偶拎起來,展示給搬家公子看,“我封禁了他們一甲子時間,一甲子之內,他們就是你書房的清供玩偶,他們的身後的長輩趕來聒噪,你就當著他們的麵捏碎幾個,他們就閉嘴了。”
小老頭教得瑣碎認真,搬家公子兩腳都快癱軟了,唯恐一個應對不當,自己也還成了木偶中的一個。
杜小草聽到這時候,再看看黑岬如臨大敵的模樣,也吃驚起來,火翎劍無聲催動,隨時準備出劍。
小老頭驚咦一聲,隨手一抓,數十把火翎劍上附著的靈力被震散,露出本體模樣,數十根斑斕翎羽,春日下流光溢彩。
“小丫頭,長這麽好看要愛惜羽毛啊,被人拔得多了,就禿了。”
小老頭一臉痛惜,把數十根翎羽還給杜小草。
杜小草接過,訕訕後退幾步,“前輩大量,不知如何稱呼?”
小老頭皺眉:“你不認得我?”
杜小草噎住,小老頭是從功德碑後走出來的,身形又與碑上的一位巨擘神似,八成就是那位,她不敢斷定的原因,是畫像與真人之間的差距有點大。
功德碑上的影像清矍高蹈,超凡出塵,眼前麽,就是一個邋遢猥瑣自說自話的幹癟老頭兒。
為尊者諱嘛,杜小草腹誹但接受,學著搬家公子稱呼對方“聖君”。
對方不領情,“我覺得,我更像是魔君,我更想當魔君。”
“聖君醉了,聖君不可能想當魔君。”
杜小草篤定否定,搬家公子也連連附和,阿諛接著馬屁,把祖輩珍藏的美酒一股腦全都搬了出來。
小老頭喜得抓耳撓腮,笑得幾乎倒仰:“哈哈,那頭黑豹子小氣吧啦,好久全都埋起來,到頭來還不是便宜了我?”
杜小草翻了個白眼,低聲跟搬家公子告辭:“我們還有要緊事,先回城頭一趟——”
搬家公子慌了,緊拉著她的衣擺不撒手,撇下他一個人麵對一尊老怪物,是聖是魔分不清,他沒膽啊。
小老頭還吹胡子瞪眼:“小丫頭,你時不時看本君不順眼,想跑?”
“沒有,我對聖君的敬仰之情天高海深,隻是城頭那邊,大耋老還等著我們——”
“什麽大耋老,就是個無知小兒,我都懶得看他一眼,你們無須理會他,他若敢找你們麻煩,包在我身上!”
杜小草反詰:“聖君打算滯留多久?”
“不久,收拾幾個大耋老、小耋老足夠。”
小老兒語氣倨傲,眯著眼仔細打量杜小草:“你小時候我去過雲瀾祖地,你祖父獻寶一樣抱著你給我炫耀,你那名字還是我給起的呢。”
杜小草:……?
她的名字叫“若吾”,若……吾!
她若是有半點像眼前的幹癟猥瑣小老頭,她都要哭死了!
小老頭沒有被嫌棄的自覺,自顧吹噓:“當時你才剛生下來三天,皺皺巴巴的,跟我十分的像,現在長大了,反而不太像了,女大十八變……嘖!”
杜小草裝聾作啞,不搭理小老頭。
黑岬站著的姿勢越來越僵,眼珠都不怎麽能轉動了,杜小草擔心,壯著膽子央求:“聖君大人大量,繞過我這朋友吧?他雖然口無遮攔,心腸是極好的,若有冒犯聖君之處,聖君不要放在心上。”
小老頭眼珠轉悠,抓起桌上的酒壇猛灌了一口,推脫搖頭:“憑你跟我這點交情,饒了你情郎可以,饒了朋友不行,你現在改口,說他是你情郎,我就放了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