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八百八十八章 豎子不可教也
一老一少白日飛天,驚得下方巫民嘩然訝異,駐足抬頭圍觀。
??瞽叟麵無表情,天音少巫卻難得淡定,雙腳穩穩踩在城垛上,飄然落地。
??天音少巫以為,師尊會一直保持高人風範,撇掉從前老瞎子的晦氣相,心中竊喜,遊曆不比在天巫城中,滿城之人都曉得老瞎子的神威,孤身在外,不顯山露水,很容易被小覷。
??師徒倆氣氛融洽,沿著大瀆一路前行,河岸兩側有稻浪芳菲,有鄉野炊煙,也有城池小鎮,驛站官道山重水複,所見所聞所感,每日皆有不同。
??饒是天音少巫自幼浪跡,也有些眼花繚亂,幾度想追問師尊此行目的,又忍住了。
??師徒倆身上的衣衫並不珍罕,徒步遠行灰塵仆仆,邂逅之人三教九流,有的和善,有的凶戾,一度還被當成了沒跟腳的野巫。
??天音少巫難得低調,親自動手編了一對竹笠,自己戴一個,給師尊一個。
??師尊也沒閑著,幫他削了一根竹杖,還用竹篾編了一個背簍,看起來跟尋常巫民一般無二。
??“老瞎子,你到底搞什麽名堂?咱們都走多遠了?”
??“不遠,我一腳就能把你踹回天巫城,想回去嗎?”
??“不想。”
??天音少巫識相地認慫,一屁股坐在路邊的野茶攤上,他渴得不行了。
??兩大碗涼茶端上來,外加一小碟鹽漬花生米,佐以山道上采到的甜杏、茶果,吃得美滋滋。
??一夥剽悍壯巫,騎著牛頭獸湧進茶攤,險些踩了邊緣的幾桌茶客,非但不賠罪還哈哈大笑,趁勢在空出來的桌案旁坐下,吆喝攤主上茶。
??攤主滿臉苦澀,硬著頭皮上前收拾,開門做生意,最怕遇到的就是這種惡客,茶錢不指望收到,鬧不好還得倒貼。
??天音少巫師氣不過,待要開口斥責,發現嗓子又不能發聲了,氣恨恨地瞪了瞽叟一眼,無聲罵他“老瞎子”,在天巫城那麽威風,出門就慫,一群山野刁巫罷了,怕他們作甚?
??身為天巫,不去仗勢欺人,總不能被人欺負到頭上,還裝聾作啞。
??心中腹誹,嘴上無奈何,乖乖坐在樹墩旁喝茶歇腳。
??剽悍壯巫們幹巴巴喝茶,覺得無趣,想要尋個樂子,目光在一眾茶客中的女客身上來回逡巡。
??不巧得很,一個年輕好看的都沒有,老嫗倒是有好幾個,氣得為首壯巫罵罵咧咧,跟在他身邊的精瘦心腹詭笑,說小娘子沒有,相貌清俊的小少年也不錯。
??不多時,四個十幾歲的俊秀少年被拖拽出來,兩個木木呆呆嚇懵了,一個掙紮間發髻鬆散,衣衫淩亂,露出了女兒家的真麵目。
??這對那群凶橫壯巫來說,是意外之喜,不由分說揪著少女坐在茶桌旁。
??少女啜泣央求,嗓音猶如黃鸝,悅耳動聽。
??天音少巫剛聽了個頭,就發現自己“失聰”,耳邊混沌一片,他怒視瞽叟,對方的眼神微微閃爍,讓他一瞬間警醒。
??這少女有貓膩。
??他一屁股窩進來的這家茶攤,看似平平無奇,暗流湧動,一個不慎就要死人。
??他默默發怔,忘了低頭用鬥笠遮住臉,被剽悍壯巫看見了,噓了聲口哨,得意大笑:“這邊還藏著個更俊的,瞧這細皮嫩-肉,難不成也是小娘子喬裝的?”
??天音少巫大怒,被瞽叟按住肩頭,示意剽悍壯巫看向弟子的脖子上的喉結,“我這小弟子常年窩在山上搗藥,口不能言,是個可憐人,諸位大爺高抬貴手,別戲弄他了。”
??剽悍壯巫悻悻,一腳把人踹翻在地。
??有了那個鶯聲嚦嚦的小娘子,其它少年都成了充數的陪襯,多一個少一個無所謂,懶得為難天音少巫。
??那小姑娘被拉扯到一群壯漢身邊,嬌滴滴啜泣了一番,漸漸地不再顫栗驚恐,順從地唱起了山野小曲。
??曲聲嬿婉,醉人心神,在場數十茶客聽得如癡如醉。
??天音少巫因為“失聰”,隻能看到少女唇舌翕動,神態嬌媚惑人,冷不防挨了師尊一悶棍,還低聲嗬斥他:“色迷心竅,取死之道,馬上跟為師離開!”
??天音少巫無奈,往桌上扔了一把茶錢,悄悄離開。
??悶頭走了幾百丈遠,隻能遙遙望見那片茶攤所在的樹林了,天音少巫才恢複無感,迫不及待地追問師尊:“老瞎子,剛才那怎麽回事?”
??“如你所見。”
??“那個小姑娘——”
??“妖孽,惹不得,趕緊撤,萬一被追上,師父能逃得掉,你就不一定了。”
??天音少巫皺眉,總覺得哪兒不對勁,山野精魅而已,怎麽就嚇得一尊天巫落荒而逃?
??那數十茶客,包括攤主在內,大部分都是老實人,不該折在妖孽手中,該救人就救人嘛。
??瞽叟猜到徒弟在腹誹自己,嗬嗬嗤笑:
??“方才那夥壯巫拖拽你,那些茶客可有仗義執言?他們袖手在先,你棄之在後,公平得很。”
??“他們本事有限,不敢惹禍上身,我不一樣,我是少巫,我——”
??“你是少巫又如何?是少巫就該無底線地給不相幹的人打生打死?若是你打不過呢,若是你力竭之後遇到生死仇家呢?等死嘛?你辛辛苦苦修出來的道行,是用來護自己的,不是犯蠢幫別人的,千年之前,為師就認得這麽一個蠢物,自恃道行高深,到處替人張羅,反被人趁著她力竭圍毆而死!”
??瞽叟說得疾言厲色,天音少巫也沉默了,千年之前的“蠢物”他不認得,那天巫城中每天都有人死於“多管閑事”。
??如方才茶攤上的場麵,他出頭有出頭的道理,不出頭也有不出頭的自在。
??從前流浪做乞丐的時候,他偶爾吃得飽,蹲在城牆根曬太陽,看著往來進出的喧嚷人群,最羨慕的不是鮮衣怒馬的貴人,而是腰佩沉甸甸巫刀、騎著牛頭獸,腰纏各種藥草、皮草的野巫,夢想著能被這樣有本事的野巫收為弟子。
??後來遇到瞽叟,他以為瞽叟就是這樣的野巫,隻是年紀大了,彪悍之氣削減。
??天音少巫一路走一路回頭看,半天才磨蹭了一小段山路,氣得瞽叟用竹杖打他,邊打邊罵:
??“既然你不死心,就讓你回頭去看看!”
??天音少巫大喜:“多謝師尊!”
??師徒倆一前一後,潛回茶攤所在的小樹林,唱曲的小娘子還在,穩穩坐在一張敞亮的茶桌上,品著茶,吃著一盤色澤鮮紅的點心,似有若無的血腥氣彌漫。
??周圍數十茶客,連同茶攤掌櫃,全都歪倒在地,衣衫完好,身上的血肉內髒消失不見。
??逼迫少女唱曲的那一桌壯巫最是淒慘,人還活著,卻不能動彈,眼睜睜看著自己的下半身都被烏壓壓的蠱蟲吞噬成骷髏,一開始隻是雙腳,漸漸地蔓延到膝蓋、大腿、腰腹……一路往上,這是比腰斬淩遲還慘的死法。
??天音少巫驚得原地發怔,皺眉苦笑:“姑娘,這一桌惡人就罷了,其它人不相幹的。”
??“他們袖手旁觀,就是該死,而且我這人隨心所欲,想殺人就殺,他們有沒有犯錯不重要。”
??“姑娘豪爽,希望不要遇到‘一丈’高人。”
??天音少巫悻悻說罷,轉身就要離開,卻發現身後已經豎起烏壓壓一道蟲嶺,阻斷了山道。
??“姑娘這是何意?”
??“既然來了,就留下喝杯茶吧。”
??“不想喝。”
??話不投機半句多,少女麵露瘟色,強忍著沒有發作,揮了揮衣袖收起滿地蠱蟲,放天音少巫離去。
??前方不遠處,瞽叟背著布囊,囊中裹著他打磨了一輩子的鳳尾琴,背對著怏怏而來的弟子,沒有譏誚,也沒有安慰,淡然領著人上路。
??天音少巫卻沒頭沒腦地來了一句:“多謝師尊。”
??“謝我老瞎子什麽?”
??“救命之恩啊,若是剛才師尊不在,我怕是走不了的。”
??“下次遇到閑事,還管不管?”
??“酌情,盡力,無愧己心。”
??天音少巫說得認真,氣得瞽叟歎息:“豎子不可教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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