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五百五十二章 公子通透
秦紫胤笑容苦澀,滿臉自慚地懺悔:
“我連自己都照顧得一塌糊塗,活在親人編製的囚籠裏,自以為風光無限,其實是待宰的羔羊,虞山常氏的少家主每次見到我,都冷嘲熱諷,當時我以為他是嫉妒,後來才明白,他那些話都是真心話,是我沒聽懂罷了。”
但凡知曉羊菁,知曉他生母是木妖的人,都會看破他所謂的驕矜是多麽可笑。
他為鹹陽秦氏那些親人來說,就是個尷尬難堪的意外,如果他天賦平平,品性糟糕,是個依仗家族橫行霸道的紈絝,他們反而好辦多了,隻要找一個機會,讓他毀了容,殘了身,名正言順地廢黜他的“少家主”名分,讓他餘生繼續醉生夢死,權當養了一頭不馴的萌寵。
可他卻那麽璀璨耀眼,照得七十二洲的同輩黯然無光,讓當家主的祖父措手不及,讓繼母和兄弟恨得咬牙切齒,眼睜睜看著他越來越難以壓製。
屠狗少年岐山入夢,千年不醒,他也千年問心,憤懣難平。
人心慎獨,須有日月交替輪轉,不墜深淵,他卻是一縷執念幻化而成,天生就擺脫不了陰翳。
青典冊上的記載冠冕堂皇又錯漏百出,與真相相差了十萬裏,藏在心中的秘密,隻敢在無人處、無人時拎出來曬曬星辰,沐沐燈盞,再不敢攤開在人前。
唯有今夜,唯有麵對杜小草,方聊得一二,雖不盡興,亦能紓解。
槐釀雖甘醇,卻不是秦紫胤愛喝的酒水,他與槐祖之間,從來都不是朋友,此刻扔了酒壇,斜靠在廊柱上閉目養神。
天邊已經露出魚肚白,日出在即,山澗溪瀑之間霧靄彌漫,寂然無人,他怔怔看著杜小草,唏噓道:
“千年輪回,仙君依然讓我自慚形穢。”
“千年輪回,也沒改掉你酒後胡言的毛病,從前我祖父就常常告誡我,說我嗜甜,將來遇到嘴上抹蜜的壞小子,怕是要被騙了去,他老人家慧眼如炬,看得準準得。”
秦紫胤不服氣:“那個秦佑安才是嘴上抹蜜的壞小子,你祖父怎麽沒看出來?”
“他極少甜言蜜語,遠比不上你。”
“連甜言蜜語都不肯說的男子,你留在他身邊作什麽?他雖然算是我的轉世,未必跟我一個心腸,也許另有心儀的女子,你要睜大眼睛,別被騙了。”
杜小草鄭重點頭:“人心隔肚皮,不管是他,還是你,我都不能全信。”
秦紫胤大笑。
第一縷晨光照到他臉上,神采奕奕,風華晏晏,一如從前。
遲疑片刻,他從袖中拿出一份名錄,記載著他當年的至交好友,請杜小草遊曆之時,若是恰好路過,代為祭拜一番。
“我如今困守岐山驛,不便外出,煩勞仙君了。”
“無妨,你的這些摯友,我大半都認識。”
有些始終是朋友,如青麟公子,有些麽,早就反目成了寇仇,人死萬事空,她一個輪回仙君,懶得與凡人計較百年短長。
秦紫胤還不放心,擔心七十二洲的世家會使壞,暗算杜小草。
杜小草輕笑,“我如今是國之圖騰,身份尊貴,等閑沒人敢挑釁,又剛覆滅了東海之濱兩個門閥,其它那些世家全都戰戰兢兢琢磨著怎麽討好我自保,不敢翻臉的。”
起碼暫時還不敢。
她問秦紫胤,願不願意被敕封做岐山的山神?
秦紫胤氣笑了:“即便我願意做岐山的山神,又讓誰來敕封我?大胤禮部?欽天司?還是秦佑安?”
他們都不配!
他才是真正的秦紫胤!
杜小草心中輕歎,知道無法用言語消除這筆糊塗賬,告辭離開。
火翎劍緩緩騰空,俯瞰腳下的山巒溪瀑,江河城池盡收眼底。
途徑那座梨花妖盤踞的山頭時,數不清的赤色藤蔓仿佛受了天大驚嚇,倏然瑟縮回崖底,露出了一抹猝不及防的梨白。
還有梨花妖幸存。
杜小草毫不留情地揪住她,想要連根拔起,卻詫異地發現拔不動,繁茂粗壯的根係不知道盤踞了幾百幾千年,與周圍高聳的山壁融為一體,除非她有拔山之力,否則就拿它沒辦法。
上一次欽天司的圍剿,看似聲勢浩大,實則敷衍潦草,很輕易就讓梨花妖糊弄過去。
杜小草卻較了真,一定要製伏這株木妖。
春風扇接連扇了三下,把連綿巍峨的山嶽扇成了齏粉,落入深不見底的山淵,原地隻露出一株虯勁搖曳的巨大梨樹,枝枝蔓蔓旖旎多姿,被杜小草強迫著蜷縮成了一丈多高,收進獸囊裏,打算下次去河東城,栽種到祖地裏,讓槐祖看管著,免得她再禍害行人。
這麽大的動靜,不可能不驚動前方的金花鎮,絡繹不絕的行人蜂擁而來,杜小草用了一張隱身符,翩然離開。
趁著鎮上的人都去了山澗,街道上空空蕩蕩,施施然閑逛起來。
路過那座驛館,幾乎所有人都跑出去看熱鬧,打過許多次交代的驛丞也不見人影,她默默駐足片刻,沿著青石巷道繼續前行。
盡頭是那家被她和秦佑安撿過漏的書齋,從前她再來光顧的時候,被告知說店主退了租,不打算繼續做生意了。
如今居然還在。
店主也還是那一位年輕公子,玄色鑲銀邊的布袍,躺在嘎吱作響的竹躺椅上閉目養神,仿佛沒察覺到她進來。
杜小草卻在進門的一瞬間,瞥見他繃緊了身體,像受驚的猛獸,隨時可能一躍而起。
“店家,最近有沒有新來的古籍?”
“沒有了,稍微像樣點的古籍,都被一頭小魚妖搜刮去了,還說我這種小破店,活該就是給他撿漏撞大運的。”
杜小草訕訕,知道他口中的“小魚妖”,十之八九就是小巨爻,這廝占便宜沒夠。
古籍中孕育出的書蠹墨魚,不但珍貴還有趣,她得到後愛不釋手,如今已經養得很是鮮亮。
杜小草在店中隨意逛了逛,不想再薅他的羊毛,轉身要走。
店主卻咕咚坐起身,問她:“方才那場動靜,是姑娘鬧出來的?”
杜小草點點頭:“是我,你認識那梨花妖?”
“認識啊,她們好幾次想把我擄過去,都被我逃了。”
“擄你做什麽?!”
年輕店主悻悻冷哼,不屑之意明顯,衝著杜小草拱了拱手:“多謝仙君替我除此惡鄰,往後我可以安生在此做買賣了。”
“你知不知道那梨花妖的跟腳?她的本體那麽茁壯了,為何不能幻化人形?”
年輕店主搖頭:“我是本地的精魅,她們是外來的,幾乎一夜之間就盤踞了一片山巒……”
他忿忿訴說自己這些年被刁難糾纏的苦楚,杜小草聽得發噱,忽然問他:
“你的道行在小爻魚之上,為何甘心被他敲詐?”
“他是兩位神君身邊的大紅人,我一個山野精魅,哪裏敢得罪他?還得靠他幫我嚇唬那個梨花大妖呢。”
“想不想離開此地?”
“我土生土長,何必背井離鄉?外麵有什麽好?當年跟我差不多修出人形的,耐不住寂寞的精魅,跑出去之後全都遭了秧,還是我幫著立了個衣冠塚。”
杜小草歎息:“公子通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