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四百五十七章 乘興而來,乘興而歸
杜小草離開小店之後,又去了一趟鬼嫗的住處,看看有沒有人在她離開後,去為難她。
老嫗沒有像之前那樣漠然無禮,搬了一個竹凳讓她坐下,閑聊誅妖往事,陳芝麻爛穀子說得喜笑顏開。
被誅的妖孽也喜笑顏開,鄭重承諾老嫗:
“我一直想寫一個話本子,記述自己當年怎麽被你們組盟圍殺,最好帶上插畫,然後印出來,送去白鯉家的書鋪去售賣,他這個人甚麽都好,就是不會做生意,開價太高,讓人為難。”
老嫗沉吟半響,嘶啞的嗓音忽然變成一個醇厚的年輕聲音:“如果有需要,我可以幫忙,我當年最喜歡些山水遊記,每到一地,都會記下風土見聞,回到家中的時候,再拿出來回味。”
杜小草默了片刻,“我記得你,渭水傅公子,當年你親手栽在渭水兩岸的老梅,現在還剩下一株,其它的都已經……”
“好叫仙君知曉,我本來就隻栽下一株老梅。”
杜小草坐在荒僻的宅院中,看著身邊形貌猙獰的老嫗,眼神唏噓澄澈。
若是當年她像今天這麽沉穩淡定,就不會有眼前這麽一個不人不鬼的老嫗。
老嫗不是一個人,渭水傅公子之後,再次冒出來陪她閑聊的是個少女,性情歡快跳脫,娓娓訴說她生前的見聞觀感。
許多記起杜小草早已忘記的人和事,經過她的提醒,再次浮上心頭。
許多實在記不起來的,便隻能幹笑敷衍,
少女察覺到她的窘迫,掩口嬌笑不已。
這個動作若是讓真正的嬌豔少女來做,必然賞心悅目,可惜她依附的身軀,是一個耄耋老嫗。
杜小草心中酸澀,答應她的傳記寫好以後,第一時間會送來給少女閱覽。
“寫傳記不能一方說了算,我和你們都看過,都認可,才算公道。”
少女愕然慨歎:“仙君你變了好多,若是當年也這麽通透公道,就不會有誅妖盟了。”
杜小草搖頭:“誅妖盟一定會有的,至多是盟中的人換一批罷了,不是你們,也會有別人,我被圍殺,跟濫殺不濫殺、通透不通透沒關係,會惹禍隻是因為我身上有別人垂涎的東西。”
“……”
杜小草離開後,老嫗一直板著的臉,微微蕩漾起和悅的笑容。
笑容還沒凝固,籬笆院門外就出現一位凶巴巴的黑袍老者,破口大罵老嫗:
“你們這些軟耳根子的狗東西!被妖鳥幾句話就忽悠得忘了自己是怎麽死的了?”
老嫗斜睨來人一眼,收斂起笑意,毫不示弱地冷嘲反擊:“我們的耳根子當然很軟,不然怎麽會被鼠輩蒙騙誆騙,白白當了你們滿足私欲的墊腳石?我們如何死是我們的事,輪不到你狗拿耗子!”
老者被噎得臉色鐵青,腰間的打魂鞭索索震顫,想要跳出來教訓老嫗,卻又畏懼周圍的玄奧符文。
老嫗知道他不敢進來,一如既往地閑適愜意,坐在門外的竹凳上欣賞西天的霓霞。
那些蕩氣回腸的恩怨糾纏,那些不知所謂的熱血衝頭,那個似曾相識的若吾仙君,身邊隔絕千年的白帝城,有些東西不知不覺就淡了,有些東西卻怎麽也忘不了。
這一屆的仙君,比千年前那一位,脾氣好多了,本事也大多了。
她會砍下竹竿編竹簍,還會削製魚竿,趁著陪老嫗閑聊的空隙,幫著做了一根精致耐用的釣竿,可以從旁邊的陰井中釣冥魚,改善生活。
她會定期送來一份大胤邸報,讓老嫗不出門知曉七十二洲的風雲變幻、趣聞軼事。
被禁錮的鬼修,心中也有八卦之火熊熊燃燒。
最近這一次,杜小草還從某個跋扈世家搶來一塊專供鬼修使用的靈髓,聳在地上像一座小山丘。
老嫗看到以後,驚駭驚喜,口中發出的唏噓驚歎聲此起彼伏,男女老少都有。
杜小草仔細傾聽過,確定老嫗體內至少藏匿三百殘魂。
她壞笑著提醒老嫗:“這塊靈髓是搶來的。”
老嫗滿臉不以為然:“這塊靈髓本就是仙君的,仙君取回,是物歸原主。”
“老婆婆是個公道人。”
老嫗皺眉,她雖然滿臉褶皺,衰頹蒼老,周身的陰煞之氣濃鬱到遮掩不住,卻很不喜旁人稱呼她“老嫗”,鄭重其事地糾正杜小草:
“好叫仙君知曉,我等有一個共同的名字……”
杜小草眼巴巴地聽著,老嫗卻不肯說了,改口說要“再想想”。
杜小草嫣然一笑,笑容似月光皎皎。
禮尚往來,老嫗收下靈髓,回贈給她兩壇鬼招手,是用陰煞之井的水釀製而成,滋味如何且不提,有助壓製“火煞之氣”。
之前在睿王府,她發現有人在她的羹湯中做手腳,催發她體內的火煞之氣,讓她性情漸漸變得急躁暴戾。
秦佑安查出了是誰動手,卻查不出那些蠱毒出自何處。
這兩壇鬼招手給她指明了方向,也佐證了她的猜測,千年之前,就有人弄出專門針對她的蠱毒,如今還想故技重施。
酒味寡淡,綿軟,很不爽口,但養身,避禍,值得一喝。
世上沒有兩片相同的葉子,涅槃歸來的仙君,也不再是昔年的仙君,開端不同,結果便也可能不同。
有人喜,有人愁,有人退而求其次,多一事不如少一事。
可惜後兩種人是少數,更多的世家都不信涅槃歸來的若吾仙君真的能“摒棄前嫌”,真的能“改過自新”,以防萬一,還是得先下手為強。
出頭椽子又沒人肯當,事情便僵在這兒了。
帝城宏闊,夜色喧囂,雲瀾江邊行人如織,空中盤踞著一輪赤色“明月”。
一開始人心惶惶,漸漸地習以為常。
伏雨蟄伏不出,大肆攻訐杜小草的言論沒能發酵,世家之間反倒是你一拳我一腳的內訌不斷,時不時就有人被打得灰頭土臉。
有些人的道理憋在肚子裏,有些人的道理藏在刀鞘裏,善與惡隻隔著一個念頭。
秦佑安來看杜小草,默然相對坐在水榭裏,沒有任何言語,連目光交融都沒有,心中卻蕩漾若春水。
乘興而來,乘興而歸,有情人心意相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