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百四十四章 百鳥齊喑
昔日誇風流的帝都紈絝,陷在邊郊野嶺脫身不得,呂文昭一臉晦氣地抱怨,懷念他在濮陽祖宅的好日子。
“那裏比火羽城繁華,比白帝城安靜,燒酒,美人,美食,每天早晨還有人沿街賣水餅,十文錢三個,一口一個,那味道,比美人還美,偶爾心煩意亂,就去城門口的酒肆坐著,兩盤小菜一碗醬肉,再來一斤散酒,點個彈琵琶的俊俏小娘子陪著,清清靜靜坐一下午,什麽愁煩都沒了,哪兒像現在這樣,天天在刀尖上跳舞。”
秦佑安微笑:“這算什麽,呂相和呂侯在白帝城,每天都在刀山上跳舞,舞了二十年安然無恙,你想繼承家業,也要憑本事做出好成績,否則像城東那幾個紈絝一樣,躺著平步青雲,誰心裏服氣?世道艱難,總得有人負重前行,總要有人踏實做事……”
呂文昭憋屈:“我需要秦世子給我講這種大道理?我是世代簪纓的貴公子,不是孫屠狗這種苦出身的泥腿子……”
“殊途同歸,都是一樣的。”
屠狗怒了:“誰他媽跟你們一樣的?你們生來就是王侯貴胄,我們生來就是尺鬥小民!你們就算一無是處,隻是靠熬,都能熬到朝堂高位,你們十萬裏迢迢跑來火羽城為國效力,是很辛苦,但你們苦得其所!幹的不好是年少曆練,幹得好就是能臣俊彥,不用擔心被人搶功勞,不用擔心被人捅刀子,急躁冒進了,惹出麻煩了,也有家族長輩撐腰兜底,我這種苦瓜行嗎?”
他罵得太大聲,樓下經過的行人聽到了,不怕事大的鼓掌喝彩:
“道長說得好!”
“道長睿智!”
“……”
屠狗像個暴躁的凶獸,又衝樓下的閑人呸了一口:
“道爺睿智個屁!他們這些紈絝不是好東西,你們這些小民也可惡,旁人替你們做了實事,冒著抄家砍頭的風險開拓進取,你們鼠目寸光,反咬人家是沽名釣譽,非得熬到你們孫子的孫子都娶媳婦了,才後知後覺地誇幾句,說書老頭也跟著瞎起哄,編幾個歌功頌德的段子,那有個屁用,人家墳頭草都水桶粗了!你們啊全都是賤骨頭,活該被世家踩在腳底下!一千年前你們活得不像人,一千年後還是那個狗模樣!我呸!”
樓下起哄的閑人被呸了一臉唾沫星子,也怒了,圍在窗前對罵。
屠狗絲毫不怵,罵得花樣翻新,最後還是酒樓掌櫃出麵,驅散了閑人,關了沿街的窗子,才算消停。
無心之語最錐心,呂文昭也好,秦佑安也好,都沒料到屠狗這麽偏激,對黃紫公卿,對升鬥小民,都是憤懣不滿。
人與人的悲歡,其實並不相通。
屠狗記得幼時頑皮,與隔壁的頑童打鬧,隔著一堵牆互相拋擲石子泥塊,砸得對方鼻青臉腫,一轉眼就又玩到了一起。
街坊鄰人吵架,一次足以老死不相往來。
秦佑安從驛丞手中拿到最新的邸報,上麵一條條消息默然不起眼,背後隱藏著的風雷,唯有深諳內情的人才能讀出來。
驛丞本人,跟從前比也有了些變化,身邊多了一個十四五歲的少年,麵容精致,身材瘦削,勤快得讓人咋舌,不需要吩咐,就主動把驛丞那座小院收拾得煥然一新。
每日笤帚不離手地清掃搽拭,規整搬運家具,培土為畦灑下花籽菜籽,這兩日天氣晴朗,還爬到屋頂上去修葺蒲草瓦片。
驛丞介紹說是他的侄子,從小在鄉野長大,父母都亡故了,來金花鎮投奔他這個叔父,半路上還遇到劫匪,行禮都被搶了去,老仆也被殺了,隻剩下一個半路山買來的侍婢跟著伺候。
那侍婢身材苗條,肌膚黝黑,連中人之姿都沒有,還懶惰笨拙,幹什麽都不會,做家務手忙腳亂,做針線紕漏百出,去河邊洗幾件衣裳,衣裳飄到了河心撈不起來,去廚房幫廚,碗碟稀裏嘩啦打碎一地。
驛丞的侄兒無可奈何,讓侍婢坐在院中休息,自己包辦了大小事務,劈柴擔水,漂洗衣物,烹飪煮飯,樣樣拿得起。
那侍婢也是心大,每天就坐在椅子上,仿佛少年是她的小廝,心安理得地享受服侍。
少年叔侄都是好脾氣,沒有跟她計較,少年還怕她悶著,弄了兩匹駿馬,帶少女去鎮子外踏青郊遊。
杜小草一行人從酒樓出來,恰好遇見這對主仆,少年熱絡的打招呼,目光在屠狗身上盤桓了好幾眼,明明是跟自己差不多年紀的青蔥少年,相貌也算俊美,卻給人一種垂垂老矣,滄海桑田的感覺。
擦肩而過,斜刺裏衝出來一隊大胤邊軍,盔甲鮮亮,駿馬嘶鳴著奔過長街,道路兩旁的攤販行人紛紛避讓,如蝗過境的氣勢,讓秦佑安皺起眉頭。
街巷另一頭,有婦人嚎啕慟哭,懷中抱著被馬匹踩踏而死的頑童。
孫屠狗恨得目眥俱裂,揮舞佛塵就要反殺回去,被呂文昭按住了。
“按大胤律,若有十萬分緊急的驛報,兵卒踐踏傷人不問罪。”
“那好啊,我這就跟上去,看看他們有什麽十萬分緊急的國事!”
金花鎮外前行數裏,就是高山大澤。
叢林幽幽,明明還是白晝,林中就有夜鴞啼鳴,桀桀瘮人,這種鳥一向口碑不好,俗稱離殤鳥,是不祥的征兆。
那隊邊軍也覺得晦氣,讓一個身材瘦削的兵卒想辦法驅逐。
那兵卒擅口-技,低低唳鳴了兩聲,夜鴞瞬間噤口,偌大一片叢林鴉雀無聲。
呂文昭訝異:“這是什麽神通?沒感覺到有法力波動……”
“是擬聲口-技,民間把戲,不需要靈力支撐。”
“什麽口-技這麽厲害,能讓百鳥齊喑?”
杜小草沉默。
這口-技當然挺厲害,更厲害的是被擬聲的妖鳥,一聲唳鳴,照貓畫虎都這麽神奇,可以彈壓百鳥。
日暮黃昏,策馬疾行。
眾人早已篤定,前方這隊“兵卒”,根本不是為了傳遞緊急軍情,而是為了入山踏青,身上雖然穿著軍士的衣服,真正的身份卻是世家紈絝,父輩都是大佬,來邊軍中曆練鍍金,三兩年後衣錦還鄉,步步高升。
這倒也罷了,還不遵軍紀,縱馬踐踏人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