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百二十九章 以夢為馬
妝樓上的鴇母氣得雙手叉腰,謾罵譏諷搶生意的船家女。
罵到興頭上,還把手中啃了一半的果子砸過去。
砸中船家女還好,萬一砸了客人,又是一場亂鬧。
鬧得越凶,圍觀的人群越是亢奮,起哄喝彩聲不斷,唯恐天下不亂。
秦佑安等人路過的時候,就目睹了一場吵鬧,屠狗少年看得津津有味,狂拍巴掌助陣,掌心都拍紅了。
杜小草心裏繃著一根弦,目光不自覺地看向河邊,一艘小花船劃了過來。
掌舵的是一位頭戴竹笠的女子,逆風撐船頗為吃力,她想要掉頭而行,船卻陷在了淤泥中,動彈不得。
秦佑安上前幫忙,箬衣劍鞘淩空一個來回,小船就重回河心,暢行無阻。
婦人屈身行禮:“多謝公子援手,若不嫌棄粗陋,上船來品茶。”
秦佑安婉拒:“舉手之勞罷了,無須掛懷。”
一陣夜風吹過,吹落了婦人頭上戴著的竹笠,露出一張平平無奇的麵容,眼角眉梢都染了風霜,韶華不再,跟她修長曼妙的身姿也頗不相稱。
杜小草震驚地攥住秦佑安的衣袖。
秦佑安也呆住了,呢喃自語:
“她……怎麽會在這兒?!”
“這是幻境,看到的不一定就是真的。”
杜小草說得篤定,又用下巴勾了勾不遠處的孫屠狗:“小心這個少年,他是我們進入幻境以後,第一個來搭訕的人。”
然後就是這個神秘婦人。
秦佑安婉拒了她的邀請,很快又有其他客人登船尋歡,嫌棄船上的兩位少女技藝粗疏,指名讓婦人彈唱。
婦人也不推辭,放下竹筏,戴好竹笠,坐在船尾,抱起一架梨木琵琶彈曲,曲風纏綿幽怨,淒楚婉轉。
嘈雜脂膩的河麵上,陡然而起一股蒼涼氣息,婦人蔥白的手指在琴弦上撚撥,紅唇翕動,唱起一首古韻俚曲。
“那風沙滾滾,老了紅顏佳人,倚木門而盼君歸,將軍可曾回魂……”
如泣如訴,直入心神,哀而不傷的唱腔,勾起羈旅客人心底的柔軟酸楚,連喝彩都忘了。
杜小草不想繼續再聽,喊來屠狗少年:
“除了這片河岸,岐山古驛就沒有其它熱鬧好玩的地方了嗎?”
“有啊,剛剛那位公子不是要找客棧麽,我現在就帶你們去。”
屠狗少年隨手從路邊順了一朵梔子花,嫻熟至極地簪在杜小草發髻上。
杜小草渾身一僵,趁著秦佑安還沒發現,悄悄把梔子花摘下來,還給那位賣花老嫗。
屠狗少年皺了皺鼻子,跟路邊捏糖人的大叔打了個響指。
大叔立即低下頭開工,眼角卻斜乜杜小草,仿照她的模樣吹製糖人,手藝絕佳,輪廓眉目都吹得分毫不差。
杜小草猜到他在搗鬼,卻無可奈何。
上一次進入幻境,她已經知道眼前少年在古驛城中如魚得水,到處都是熟人。
她悄悄靠過去,氣鼓鼓地質問他:
“你究竟是誰?在搗什麽鬼?”
“我是屠狗啊,孫屠狗,上次你就已經知道了呀。”
杜小草一聽“上次”,更加氣悶:
“你怎麽會知道我的身份?信不信我殺了你?”
“若吾姑娘,別忘了你現在叫小草,涅槃還沒徹底完成,你打得過我麽?”
“我沒想打你,才打不過你,想要打你,就一定打得過你。”
被拍進崖壁的趙臻趙公子,就是明證。
杜小草目露威脅,屠狗少年撓了撓頭,鼓著嘴不吱聲了。
杜小草正要繼續嚇唬他,天空卻慢慢有了陰雲,雷聲滾滾,豆大的雨水傾盆而落,嘩嘩砸在城中的青石板上。
吊詭的是,一輪明月依舊懸掛在半空。
杜小草見過東邊日出西邊雨,卻沒見過暴雨和明月同出。
這場幻境,終究是出了紕漏。
雨水飛濺,青石板上蕩起漣漪,水汽彌漫四周,冷得刺骨。
杜小草猜測,這場雨是真實的,天上的明月才是虛幻的。
虛幻與真實交織。
屠狗少年笑得璀璨,身上的糟朽麻衣忽然換成了仙韻縹緲的道袍,人也陡然拔高了一截,是個葳蕤青年的模樣,眉心還有一道淡金色的靈紋,映著月光熠熠生輝。
“好叫姑娘知曉,我修的是夢道,天地在心中,光陰在夢中,夢不絕,我亦不老,無需輪回印,我也可熬過千載歲月,與姑娘重逢在這岐山古驛。”
杜小草似懂非懂,惶然不安地環顧四周,燈火依然璀璨,人群卻消失了,秦佑安和呂文昭也不見了蹤影。
她困在了屠狗少年專門為她設置的幻境中。
她下意識地閉上眼睛,把五感六識與天上嘩嘩飄落的雨水聯係在一起,以這幻境中唯一的真實,暴雨為憑,想要破開幻境。
可惜,雨水落在青石板上的聲響,擾亂了她的思緒,讓她功虧一簣。
“浮生如夢,夢若囚籠,我自囚千年,終於等到了你,若吾,當年你不該跟他走的,如今更不該重蹈覆轍……”
屠狗少年語氣憤懣沉痛,站在瓢潑大雨中,卻沒有打濕衣衫。
杜小草深吸一口氣,反詰他:
“前世是前世,今生是今生,迄今為止,我還不明白從前發生過什麽,也不確定秦佑安就是紫胤轉世,即便他是轉世,也不記得從前那些事了。”
“……”
“你的夢道很有趣,但欺騙不了我。”
“我造夢是為了欺騙自己,不是為了欺騙你,岐山古驛早就湮滅了,你眼前看到的一切,都是我的記憶,我欺騙了自己,讓自己相信岐山古驛還在,你也還在,隻要我閉上眼,那些慘事就從未發生過。”
“……”
“我看天地恒壽,天地看我亦如是……我閉目一切虛無,天地閉目,則我虛無,你隕落東鳧山,我救不了你,隻能欺騙自己,欺騙天地,不需輪回便熬過漫長歲月。”
杜小草聽得蹙眉:“欺騙總有被揭穿的時候,這不是正道。”
“人間何來正道?千年蟄伏,我的道行日漸精深,可逆天,逆輪回,逆生死,你來自域外,知道三千大道多虛無,萬物取舍無定法,我的夢道,想山是山,想水是水,想人是人,隨心所欲,自在逍遙。”
“既然是修心,切忌不要妄為,這片天地亦是受人操控,不要被諸般萬象迷惑,天地有紀元輪回,眾生有無量輪回,你有生死輪回,你的夢道,是逃避生死,沒有感悟生死,有殘缺,所以你造出來的夢境,也有瑕疵。”
杜小草指了指天上的暴雨和明月,“在我的家鄉,也有一位擅長造夢的高人,逍遙一時,卻陷入了夢障,哪怕是凡人的夜夢,也有美夢和噩夢之分,每個人的心中都有一個難以逾越的夢障,你以為自己醒了,其實還在夢中,屠狗,你困在了自己的夢裏……”
屠狗猛然攥住杜小草:“我沒有困在夢中,你和那個紫胤都回來了,我是清醒著的。”
“一時清醒,不代表你一直清醒,你有沒有察覺到,我,或者說那個若吾仙君,就是你的夢障,在真實和我們之間,你會選擇有我們的夢境,還是選擇真實的醒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