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九十三章 千年一歎
杜小草剛要看清她的臉,眼前的景象又變了——
春日旖旎,雀鳥啁啾,一座精致的紫竹樓,飛簷鬥拱,花窗半敞著。
從杜小草的視角,恰好能看到窗外一樹樹明媚的杏花開得豐腴飽滿,美輪美奐,那花瓣瑩薄而剔透,仿佛隻要輕輕一陣微風,就會全部垂落枝頭,化為一片粉色煙霞融於天地。
紅衣霓裳的女子站在窗前,與她的情郎遙遙相望,那情郎的身影,隱約看著眼熟。
杜小草亂入其中,腦中一片混沌空白,完全不知道自己身在何地,隻隱約猜到紅衣女子便是妖鳥幻化,竹樓外的男子是她的情郎?
原來她有情郎?
杜小草頗為詫異,睜大眼睛想看清楚那男子的麵容,目光卻隻能局限在霓裳女子身上,隻見她樂淘淘地在妝台中挑了一支精致的白玉簪子,把滿頭烏發高高挽起,又從妝台上拿起一枚玉鐲套在手腕上。
赤紅如火的玉鐲,像一條火玉雕琢而成的蛟龍一般,首尾相連,蛟首上還鑲嵌了兩顆幽藍色寶石充作眼睛。
杜小草下意識地看向自己的手腕,她的火蛟鐲不見了!
戴在了霓裳女子身上,一模一樣的鐲子,蛟首嘴角噙著的憨笑都神似。
這是東鳧神君送給她的蛟鐲……
到了此刻,杜小草再遲鈍也明白過來,那天東鳧神君現身,衝著潭邊作揖,送禮,她以為是在跟呂文昭和秦佑安求饒,實則是衝著她。
這個“火蛟鐲”不止是鐲子,還是戰寵,火蛟真身媲美東鳧山脈一般巍峨巨大,它滯留之處,便是大江大河也會幹涸。
霓裳女子將火蛟鐲套在手腕上,指腹微微拂過它的長脊,火蛟被rua的愜意,蛟首親昵在搭在主人手背上,惹得她莞爾一笑。
杜小草也會心一笑,卻突然發現黑色的濃霧侵襲過來,周圍的一切都變得虛幻迷離,她茫然不知自己身在何處,渾身漸漸被那黑色濃霧籠罩。
她在黑霧中倉皇四顧,不知道自己從哪裏來,要到哪裏去,耳邊有人溫柔呼喚她:
“若吾……”
“若若……?”
“小草……!”
這嗓音很熟悉,聽在耳裏熨帖又莫名安心,她回頭四顧,卻看不見任何人影。
火蛟鐲不見了,霓裳女子也不見了,黑暗之中,仿佛潛伏著無數凶靈惡獸,讓她觳觫心悸,茫然地問:
“是誰……誰在叫我?”
她接連問了三遍,黑霧中有人桀桀嗤笑:“沒有人在叫你,若吾仙子,所有人都背叛了你……你就要死了,不明白嗎?”
杜小草驚訝:“我不叫若吾,我叫杜小草。”
“叫什麽都一樣,像你們這種每隔千年就會涅槃一次的凰鳥,名字都是別人給予的,毫無自我……”
頭頂有灼熱的氣息彌漫,杜小草覺得自己整個人都快燃燒起來,昏昏沉沉,渾渾噩噩,雙腳已經支撐不住她的身體,周圍的黑霧像猩紅的血液一樣緩緩流淌,絲絲縷縷浸染到她的五髒六腑內。
極痛之中,她像窒息的魚一樣翕動身體,卻發現從她的雙腳開始,漸漸變成了鳥的模樣……
杜小草覺得自己在做噩夢,一定是噩夢,是她眉心識海裏的妖鳥在作祟,她隻要睜開眼,就能回到焦溪村,回到秦佑安身邊。
仿佛聽到了她的心聲,周圍的黑霧忽然散開了,一片明亮。
她站在焦溪村口的老榆錢樹下,衣襟染血,魚劍崩毀,周身喧嘩一片,到處站滿了麵色凶戾的世家貴人,手持各種武器對準她。
在她腳下,密密麻麻堆滿了屍體,厲喝聲討聲源源不絕,有端莊妖豔的女子大聲譏誚:
“若吾,你也有今日啊……”
“你的秦郎親自帶人來圍殺你,沒想到吧?哈哈哈哈哈!”
“什麽仙子,扁毛畜生罷了!非我族類,便是死罪!”
“乖乖交出十天妖部的涅槃術,我等便放你一條生路……!”
“……”
嘈雜紛亂的的威逼辱罵,像隔了萬丈之遙一般虛幻,又像在耳邊呢喃一般刺耳,她始終站在榆錢樹下,不動,不言,不馴。
對麵的人群耐心耗盡,高呼著“孽畜受死”,開啟新一輪的殺戮。
群情亢奮,一雙雙赤紅的眼珠子黏在她身上,仿佛她是觸手可及的無上寶藏。
事實也差不多,擁有涅槃不死神術的域外天妖,落單被他們圍住了,殺不殺尚在其次,要緊地是逼問出不死輪回術的奧妙,從此永生不死。
大大小小數百個世家的人,男女老少都有,各自貢獻了一份力量,有人強攻,有人結陣,有人使用符籙……四麵八方阻斷了她的逃生路。
她已力竭不支,左臂因為傷重,已經變回本體翅膀,金色血液一滴滴流淌。
生死一線間,頭頂的榆錢樹異變,一片片青翠欲滴的榆錢,霍然變成金燦燦的銅錢,刷刷刺向周圍湧上來的人。
功德銅錢,法力無邊,硬生生抵擋住了數百世家的圍攻。
……
杜小草已經分不清自己是看客,還是妖鳥本鳥,隨著功德銅錢大發神威,一名廣袖青衫,頭戴巍峨山河冠的英俊男子降落在她身畔,手持一卷竹典,大聲念誦著杜小草聽不懂的敕言。
對麵的人群驚悚四散,竹典也以肉眼可見的速度碎成齏粉。
……
杜小草的神魂,儼然已經與妖鳥融為一體,趁著追兵潰散,得了片刻安閑。
她環顧四周,發現這並不是她熟悉的焦溪村,旁邊的神廟也不是剛剛立起的那一座,通體居然是用白玉雕琢而成,典雅恢弘,黑漆填金的匾額上,“東鳧神君廟”幾個大字虯勁有力,肅穆威嚴。
短暫擊退世家圍攻以後,東鳧神君帶著重傷的妖鳥(杜小草)迅速離開,遁入東鳧深山。
杜小草的的噩夢,也在一瞬間散去。
劇痛席卷識海,她驚懼地睜開眼睛,眼前卻什麽也看不清,隻有忽遠忽近地呼喚聲:
“小草……”
“杜小草……!”
“小草姑娘……你怎麽了?”
“快醒一醒,你魔怔了?”
“……”
良久,杜小草識海中的黑翳漸漸散去,對上秦佑安焦灼的目光。
她已經不在梅樹下發呆,而是躺在房間裏靠窗的軟榻上,身邊圍著好幾個人,呂文昭、小巨爻、村正娘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