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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 17 章

  但是她不傻,她暗裏也覺得心驚,昨兒夜裏她和哥哥閑聊的那些話,有吃食也有熏香,今兒這麽巧,皇帝拿這兩樣來騙她,究竟是有人聽了壁角,還是皇帝蒙對了?


  她是前兒半夜進宮的,也就昨天囫圇呆了一整天,政局上那麽多的針鋒相對,她窺見的不過是冰山一角。皇帝病愈後留了她兩個時辰,她陪著說外頭的見聞,告訴他什麽叫“響閘”,碼頭上卸糧食的工人打著赤膊怎麽偷糧食,說得繪聲繪色,皇帝也聽得很高興。


  這是關在富貴窩兒裏頭的金絲鳥,瞧著華貴,手握江山,但底層的那些辛苦他欠見聞,因此一遞一聲詢問也不拿大,很有虛心求教的意思。月徊願意和他說,說到高興處不覺得他是皇帝,就是年紀差不多的一個閑人,聊起來也是閑聊。可她好像真的有點兒忘形了,忘了人家是什麽身份,忘了這紫禁城裏的一切都隨他心意處置。她不知道哥哥有沒有察覺,橫豎她心裏先忐忑起來。昨天的沒上沒下,到這裏就該打住了,別因自己一時口沒遮攔,給哥哥招去什麽禍患。


  沒見過豬肉,但她見過豬跑,乾清宮裏伺候以太監為主,司禮監又都是太監當值,那些辦差的怎麽說話,怎麽謹小慎微聽示下,她能學個十成十。


  皇帝對她忽來的正經也沒作什麽評斷,不過淡淡一笑,然後收回視線坐正身子,望著前方寬闊的廣場道:“過會子來吧,還有些事兒,朕要和你說道說道。”


  月徊又彎下半截腰,帽子兩角的紅繩細纓垂下來,在晨風裏輕搖。


  伺候鑾儀的太監們受過調理,他們穿著紫禁城裏最體麵的吉服,每個人一樣高矮,每一步也是一樣大小,肩輿在他們肩頭穩穩的,上坡下台階紋絲不動搖。一行人神氣活現抬著皇帝往乾清宮去了,月徊目送聖駕走遠,這才直起身問一旁的承良:“萬歲爺回來了,咱們掌印怎麽沒回來呢?”


  承良說不急,“今兒才在前朝站穩腳跟,接下來還有好些事要處置。再說這宮裏主子多,像先頭老皇爺留下的老娘娘們,除了發落到陵裏守陵的,剩下的全養在壽康宮和壽安宮。十幾號人呢,要吃要穿還不愛找別人,專找老祖宗,老祖宗又不好推辭,少不得親自過問,實也艱難。”他搖了搖腦袋,“今兒八成又有閑事了,依著我說,大海架不住瓢舀,這麽下去事多傷身,理她們幹什麽!”


  月徊不好多嘴,隻道:“能者多勞,宮裏老娘娘都有道行,是寧撞金鍾一下,不打破鼓三千。”言罷整了整冠服,笑道,“得了,我上皇上跟前伺候去了,回頭掌印要是問起我,請替我應一聲兒。”


  她一並足,一頷首,簡直把太監行當的架勢學到家了。承良愣了一回,見她沿著禦道旁的甬路疾步去了,要是不瞧臉,光看背影,像個沒長成的半大小子,沒頭沒腦透出一股子機靈勁兒。


  禦前的每一樣活計都有專人伺候,譬如上茶水,換衣裳,這些外人不能插手。月徊懂規矩,暖閣的簾子放著,裏頭一點聲響也沒有,她就在門旁侍立。等到托著黃雲龍包袱的太監卻行退出來,裏間揚聲叫月徊,她忙應個“是”,垂手邁進了暖閣。


  皇帝才換上常服,鮫青如意雲紋曳撒的領緣鑲了一圈狐毛出鋒,襯得麵色冠玉一樣。因前兒大病了一場,到昨兒入夜才緩過來,眼下還有青影,但氣色比之昨兒已經好了太多,人也顯得很精神。


  他麵前放著一盤棗兒,個個長得赤紅,往前推了推道:“這是回疆才進貢的,朕嚐了一個,很甜,料你也喜歡。”


  這樣節令還能看見棗兒,確實招人稀罕。月徊瞧了一眼,笑得有點靦腆,“這是禦用的,奴婢不敢僭越,皇上自個兒吃吧。”


  皇帝笑起來沒有棱角,從裏頭挑了個圓而飽滿的給她遞過來,“你不必拘著,朕不常吃這個,怕克化不動,至多嚐個鮮。所謂禦用,進了宮的都是禦用,朕吃不完那些,還是得四處賞人。”


  月徊隻好雙手來接,一麵托著一麵謝恩。皇帝讓她吃,她沒法子,側過身,拿牙在上頭犁了一道。


  “怎麽樣?”皇帝覷著她的臉色問,“甜麽?”


  月徊對於山珍海味的品鑒差點兒火候,對地裏長出來的東西卻很有研究。她仔細品了品,“其實禦供的東西不一定好。”


  皇帝含著高深的笑,“怎麽說法兒?”


  “您嚐過鹽堿地裏長出來的果子麽?”她舉著棗兒搖了搖手,“奴婢早前……大概三年前吧,跟著鹽船上山東去過一趟,那兒一片連著十八個營,一色的鹽堿地,地上長毛似的,遠看白茫茫一片,什麽莊稼也種不出來,唯獨能長棗兒。那種棗兒,有我拳頭那麽大,等長熟了,掰開直拉絲兒,就是那麽甜,比這貢棗兒可強多了。”


  她痛快說完了,忽然發現太過耿直會讓萬歲爺下不來台。人家好心請你吃棗兒,結果你不領情,還嫌它不夠甜,這可怎麽話兒說的!


  她愣了下,怔忡瞧皇帝臉色,忙又尷尬地補救,“我不是說這棗兒不好,它瞧著油光鋥亮的,要論賣相比我說的拳頭棗兒好……我也知道禦供,都得是吃口好又漂亮的……那拳頭棗兒上長斑,容易招蟲,果農摘它,爭如蟲口下搶食兒吃。卑賤東西自然上不得京,也沒法子得見天顏。”


  皇帝聽了,慢慢頷首,“其實你說得也沒錯,真正的好東西進不了宮門。譬如茶葉,縣官吃明前,州官吃雨後,皇上吃陳茶,這是官員們心照不宣的規矩。”


  月徊不大明白了,“按理說新茶比陳茶好啊,怎麽讓您喝陳茶呢?”


  皇帝眼裏浮起一點嘲訕的神氣來,“因為養刁了皇上的嘴,將來不好糊弄。倒不如打一開始就讓你喝陳茶,喝慣了陳茶的嘴不會挑剔,明前新茶數量有限,怕應付不了,隻要皇上不知道世上有好東西,陳茶也全當好茶喝,地方官員可不輕省了麽。”


  月徊才算開了眼界,原來做皇帝還有這樣的委屈。她一直以為皇帝是占盡天下便宜的人,誰知道七品芝麻官敢給皇帝喝下腳料,如此欺君罔上,竟還成了約定俗成的“規矩”。


  她簡直有點同情他了,“您沒喝過明前?不要緊的,等奴婢回去,專請人給您踅摸。眼看年尾了,再等三四個月就能摘茶,到時候讓人候在茶園外頭,給您收頭一造兒新茶。”


  皇帝聽了她的話,心裏升起一點小小的感動。他們倆是一邊兒大,一樣的年紀,沒有太深的心思,想起什麽就說什麽了,都是肺腑之言。


  他輕輕歎了口氣,“你不用忙,跑得了茶園,治不完大鄴的黑心肝,所以朕要大伴這樣的膀臂,來替朕肅清吏治。”


  月徊的胳膊肘到底是往裏拐的,既然話趕話的說到這裏了,要是不趁機替哥哥美言兩句,豈不是對不起這樣現成的機會?

  隻是還需掂量著些兒,要點到即止,不能顯得太過刻意,於是道:“哥哥老說我不懂,不願意和我細說朝裏的事,可我知道他對主子掏心掏肺。原本我這樣的人,哪來的福氣上萬歲爺跟前獻醜來,哥哥那時候隻想著救急,什麽也顧不上了……”她微頓了下,緩緩搖頭,“唉,前兒我也瞧出您的不易了,人吃五穀雜糧,還不許人身上不好……皇上要整頓吏治,應該的,哥哥能為皇上分憂,是我們祖上積了大德了。”


  皇帝聽她字斟句酌,一個慣說果子鹽糧的人,這麽文縐縐談官場吏治實在難為她。


  “朕知道大伴忠心,對朕忠心的人,朕願意抬舉他。”他說罷,抬眼又問,“你們家如今隻你們兄妹兩個?沒有旁人了麽?”


  月徊道是,“咱們是苦出身,親戚朋友多年不見,早散了。”


  皇帝沉默了下,複又道:“朕這兩日正琢磨一件事,既然你們家裏沒人了,你何不留在宮裏,上朕跟前做女官來?朕是想,大伴經年累月在宮裏辦差,你要是留下,兄妹兩個也好有個照應,你說呢?”


  月徊眨了眨眼,一時不知該怎麽回答。


  留人這事兒,她心裏也有準備,畢竟你一憋嗓子就能發禦旨,是個人都不敢放你出去散養。隻是真進宮做女官,她又不大情願,她還想不時見一見小四,要是進了宮,這輩子可就交代了,像螃蟹撅斷了腿,最後隻能被人蒸著吃嘍。


  “宮裏選人不是都有定例嗎,奴婢空有報效的心,沒有報效的命。”


  她推得很委婉,皇帝是何等聰明人,隻這一下就明白了。


  月徊說完這話捏著心呢,照理說他這樣的人要幹什麽,犯不上和你商量,不過一句吩咐就完事了。這會兒特特和她說,其實這皇帝也不像戲文裏唱的那麽霸道。


  她又細瞧他一眼,奇怪這樣的天之驕子,碰了個軟釘子,好像並沒有任何不悅的跡象。他甚至習慣性地笑著,隻是這笑帶了點遺憾的味道,倒叫她不大落忍。


  “也是……”皇帝道,“要進宮來,非得仔細斡旋,朕該先問問大伴可不可行。不過朕也想聽聽你的意思,到底宮裏規矩繁瑣,又成天圈著不得自由,怕你心裏不情願。”


  話說到這裏,似乎沒什麽退路了,好在月徊有隨遇而安的精神,留在宮裏也不要緊,隻要哥哥在,吃不了虧。


  她說也成,“早前奴婢見過官府招募宮女子,隻要是平常好人家的姑娘都能參選。雖說我哥哥是司禮監出身,可也算得好人家,我怎麽不能呢。”


  但是這所謂的“能”,也許隻停留在女官的品階上,再也沒有更上一層樓的希望了。


  皇帝輕籲了口氣,揚聲喚來人。門外站班的太監入內聽令,垂手道:“奴婢請萬歲爺示下。”


  皇帝朝外瞧了一眼,“傳梁掌印來。”


  小太監應了個是,匆匆出去傳旨,可不多會兒又進來回話,說慈寧宮也傳了梁掌印,掌印這會兒正在太後跟前伺候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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