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 11 章
梁遇趕過去的時候,幾個太醫正輪番給皇帝號脈,看皇帝氣色,擰著眉頭呼吸急促,他抓過一個太醫質問:“吃了藥不見好,反倒愈發沉重了,你們當的什麽差!”
掌班的太醫見他搓火,忙上來支應,拱著手說:“梁大人,皇上這症候總有反複,以前的藥用了,壓不住勢頭,請大人容咱們再合議藥方兒。大人也不必著急,病症不凶險,皇上又是春秋正盛,拉燈晚兒的時候略重些,到後半夜漸次會轉輕的。”
梁遇聽了,手上方鬆了鬆,一把推開那個太醫道好,“咱家後半夜就等著瞧了,要是不見好,你們可別怪咱家手黑。”
這話絕不是嚇唬人,幾個太醫忙一疊聲應是,掌班的跪在腳踏上施針,直忙了半個時辰,皇帝的熱症才逐漸退下來。
這樣的風波每隔三五個月總要經曆一回,皇帝打小就是如此。梁遇還記得當初向太後諫言,太後坐在南炕上,涼笑道:“楚王?那孩子身子骨不結實,將來要是繼了位,再有個好歹……社稷經不得這樣折騰。”
很多人不看好皇帝,甚至覺得他能不能平安活到弱冠都是未知,所以這兩年的太醫檔得準備陰陽兩份,皇帝真正的看診次數對外是絕不宣揚的。又病了……每個人得知皇帝欠安,病了之前必要加個“又”,親政之前大病,要是叫太後知道,那就是個話把兒,也許會換來一句“皇帝病著,不宜太操勞,親政之事暫緩”的慈諭。
皇帝緩過來,偏頭看了梁遇一眼,“廠臣,朕沒事。”話裏帶著一絲慶幸,甚至是邀功的味道。
梁遇忙上前,嗬腰道:“是,主子安然無恙。”
扶持一個病弱的皇帝,實在需要很大的耐心,皇帝貴為天子,心思比一般人更警敏,每當這個時候總有自輕自賤之感,害怕身後空無一人,連大伴都放棄他。
隻是病勢雖穩定了,他的中氣卻大大不足,才說一句話就要張口喘氣,明天的晤對怕是不成了。
梁遇把跟前的人都遣了出去,猶豫片刻方道:“明兒內閣要進來奏事,臣倒是能夠抵擋一陣子,但隻怕那些閣老們聽不見主子發話,不好打發。”
內閣的人最擅鉤纏,且一兩句未必能繞得過去,皇帝強撐著撫胸說:“朕明兒盡力……”
可是彼此都知道,內閣覺察出異樣來,消息即刻會傳進慈寧宮,要不了一炷香,太後就會親臨探望。
事情緊急,也是天意如此吧,梁遇道:“主子曾問臣,這兩日在忙什麽,臣沒有向主子稟明實情。臣在入宮前,有個失散的妹妹,前兒終於找回來了……”
皇帝哦了聲,“好事兒,恭喜廠臣了。”
梁遇俯身謝恩,計較再三才又道:“臣這胞妹流落在民間,學會了一項絕活兒,她擅擬人聲,隻要聽過的,總能學個八九不離十。臣原是想,這不是什麽好本事,身懷奇技猶如臨淵而行,難免招人忌憚,若不是到了這樣境地,臣是絕不會向主子提及她的。”
皇帝艱難地喘了口氣道:“朕明白你的顧慮……你放心,朕絕不是那種……背信的人,你讓她進宮,見朕。”
總是將來用得上的時候多了,他有這個病根兒,正缺另一條喉嚨來替他傳話。
梁遇領了命,從暖閣裏退出來,實心說,他並不願意月徊以這樣的姿態進入皇帝的視野。今日你有用,人家抬舉你,待他日塵埃落定了,焉知你不會成為別人的心頭刺?可眼下是顧不得了,先穩住了大局,將來才好施為。小皇帝這三五年內還需仰仗他,三五年,足夠他把持內閣,將東廠推向極致了。
時候不多,再有兩三個時辰就要天亮,得趕在宮門開啟之前把人接進宮。好在冰盞胡同離紫禁城不遠,他親自回去,乘著一片呼嘯的北風進了二門。
外間有丫頭值夜,曹甸生扣著門扉壓聲喊:“綠綺、綠綺……快醒醒!”
裏頭掌起了燈,悉悉索索的腳步聲到了門前,綠綺隔著門問:“管事的,姑娘正好睡呢,出什麽事了?”
曹甸生也不和她多解釋,隻說開門,“趕緊給姑娘收拾起來,督主要接她進宮。”
綠綺吃了一驚,忙拔下門栓打開門,果然見梁遇在廊下站著。隨侍的小太監挑著燈籠,圈口的光映照著他的臉,詭譎莫測,又無懈可擊。
裏間秋籟不敢耽誤,忙進去通傳,跪在腳踏上綿綿喚姑娘,“您快醒醒,督主回來接您啦。”
月徊正睡得朦朧,撐起來唔了聲,“什麽時辰了?”
秋籟看看座鍾,“快醜時了。”
正要拽過夾襖來給她穿上,綠綺托著一件墨綠葵花補子的圓領袍進來,往前遞了遞,“讓換這個。”
秋籟展開看,訝然望了綠綺一眼,“這不是宮裏太監的公服嗎?”
綠綺搖了搖頭,示意她別多嘴,橫豎是督主的令兒,照著做就是了。
月徊任她們盤弄,腦子還是糊裏糊塗的,等穿好夾襖蹬上皂靴,看見鏡子裏的自己才咦了聲,“三更半夜讓我扮太監……哥哥改主意了?”
梁遇靜靜坐在正屋燈下,聽見她的話,澀然閉了閉發燙的眼睛。
底下人忙替她梳頭,她坐不住,帶著揪住她頭發的秋籟跑進了正屋,笑道:“我都收拾好了,這就能進司禮監點卯。”
她是個急性子,即便被牽住了腦袋也還撲騰。梁遇在外頭專橫無情得很,見了她卻發作不出來,招手讓她坐下,接過秋籟手裏的發帶和網巾,仔細替她束好發,戴上了內侍紗帽。
“宮裏遇著了難處,想求姑娘幫著解個圍。”他替她正了正帽子,燈下看她,那雙大眼睛是擋也擋不住的機靈。
月徊笑得訕訕,“宮裏到處是能人兒,還有用得上我的地方?”
梁遇嗯了聲,“這事非你不可,你先跟我進宮,回頭自然知道。”
沒見過世麵的窮孩子,巴不得有機會長見識,況且自己的親哥哥又是司禮監頭把交椅,幾乎沒有什麽後顧之憂。月徊歡蹦亂跳說好,捵捵袍子又摸摸牙牌,跟著梁遇登上了馬車。
她是頭回進宮,宮裏雖有很多太監是擎小淨身,沒能長出男人模樣,但和正經姑娘還是不一樣的。梁遇諸樣囑咐她:“對外別讓人知道咱們的關係,宮裏最忌出頭冒尖,要人不注意你,就得盡量窩著點兒。遇人問話自稱奴婢,別仰臉瞧人,低頭回話總錯不了。”
月徊說是,聳著肩垂著手,抬眼一笑,“您瞧這樣行麽?”
梁遇打量了一眼,溫聲道:“忍著點兒吧,熬過了今明兩天,後兒就讓你出宮。宮裏不是久留之地,多呆一日就多分危險。”
月徊偏愛抬杠,嬉皮笑臉道:“您前兒還說我能進宮當娘娘的呢,哥哥忘了?”
梁遇被她回了個倒噎氣,慍聲道:“進宮做太監,和進宮做娘娘是一樣的麽?你別顧強嘴,好歹記住我的話。”
月徊吐吐舌頭,知道再胡扯要惹哥哥生氣了,便正色問:“大半夜的,哥哥到底為什麽接我進宮?要我解圍的,究竟是什麽事兒?”
梁遇垂眼捋了下膝上褶皺,淡聲道:“也不是多為難的事,皇上病了,明兒應付不得內閣的人,要借你的嗓子說兩句話。”
月徊愣住了,耳朵裏嗡嗡作響,這還不是為難的事,多大的事才算為難?
她有點怯,支吾著:“這可不是鬧著玩兒的,那位可是皇上!再說我這嗓子也不是人人能借的,有的我也學不好。”
梁遇說不礙的,“你先進去見一麵,能不能學成不強求。皇上開了春要親政,可他身子不好,怕人挾製,奪他手裏的權。哥哥眼下雖執掌司禮監,提督東廠,但朝野上下不對盤的人不少。我是新官上任,還沒肅清政敵穩固地位,要是不能保皇上親政,這太監頭兒也當不長。”
月徊聽到這兒算是明白了,他們是一根繩上的螞蚱,幫了皇帝就是幫了哥哥。
怎麽辦呢,到了這個份兒上,這頂帽子不戴也得戴。她吸了口氣道:“我試試吧,要是不成,還請哥哥擔待。”
馬車駛過長橋,在順貞門前停下來,月徊是極有眼力勁兒的丫頭,她蹦下車立在車轅旁,向上架起了細細的胳膊。梁遇像尋常式樣,扶著她的胳膊,踩著小火者的背下了車,昂首走進門洞。這紫禁城太大了,夾道甬道錯綜複雜,漆黑的夜裏小太監挑燈引路,月徊躬身垂首跟在他身後,不能抬頭四顧,隻好就著夜幕籠罩,悄沒聲兒地拿眼尾餘光偷瞧。
夾道寬而直,兩邊高牆對起,割得這天頂也隻剩窄窄一線,人走在底下很覺逼仄。深夜的皇城四處下了鑰,滿世界靜悄悄的,仿佛一座空城,隻有官靴踏在青磚上,發出一點輕微的聲響。
小太監在前頭開道,臨近一座隨牆門便勻勻擊節,門裏值夜的聽見了,隨即落鑰放行。月徊數不清過了多少道門,直到視野之內亮起來,她微抬了抬眼,才發現已然到了一座巨大恢弘的宮闕前。
乾清宮是皇帝住的地方,梁遇帶她從月華門進去,這是有品級的官員才能走的道兒,若是宮女太監行走,隻能從乾清宮月台前丹陛下的老虎洞通行。
月徊一直謹記哥哥教誨,進了宮必要比太監還像太監,因此一直老老實實盯著自己的腳尖。身旁內侍列著隊來去,一色雲氣紋滾邊的官靴,看來都是有頭有臉的,見了梁遇俯首帖耳叫“老祖宗”,然後恭敬讓到一旁。月徊在家時看哥哥和顏悅色,除了頭回見麵有些怕,後來並不畏懼他。到現在跟在他身後旁觀,才知道他在外頭不可一世,這闔宮上下當差的,沒有一個敢不賓服他。
他摘下身上鬥篷,隨手扔給一旁侍立的人,快步穿過正大光明殿往東次間去。月徊低頭尾隨,殿裏暖意融融,也不知燃了什麽香,香得那樣沁人心脾。
梁遇停在檻前回稟:“皇上,人帶來了。”一麵牽了月徊的手領到龍床前。
月徊心裏哆嗦,實在是這輩子沒見過這麽大的人物。正慌得不知怎麽好,聽梁遇說了句“給皇上行禮”,她噗通一聲就跪下了。
暖閣裏鋪著巨大的雙獅戲球栽絨毯,手觸在上麵也不覺得涼。屋裏頭寂靜無聲,好半晌才聽見皇帝的嗓音,說:“起來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