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百六十章 生根發芽
說這句話的時候,蘇以漾的語氣近乎於篤定。
一聲及不可查的輕笑從他的唇角溢了出來,思緒回轉之間,他像是想起了春色滿園四下無人的大院,冷清的月光鍍得遍地銀白,滿天的星辰沉澱在顧南喬那雙清澈動人的眼眸裏,透著說不出的好看,然後他心裏的暖意也就跟著藏不住了。
“因為,在最暗淡無光的那段日子,你就是我的光。”
當時那次難得的攤牌時,蘇以漾就是這樣回答顧南喬的。
顧南喬或許把這當成一句情話,或是蘇大少福至心靈的一句暖心話,卻不知道這確實是蘇以漾真的不能再真的真心話,他心底的陰霾確確實實是因為顧南喬才得以驅散的。
蘇以漾在顧南喬的身上,看到了她對京劇的熱愛,那股子靈氣和韌勁,不放棄的執著,自信自傲的輕狂,吃再多苦都不會服輸的倔強,還有前途無量的無限可能。
所以早在少年宮的時候,蘇以漾就覺得顧南喬是不同的。
她眼裏有光——那種積極的,陽光的,甚至可以稱之為希冀的光。
孫菁的事情給蘇以漾帶來太大的打擊,以至於對於熱愛,他第一反應是懷疑。蘇以漾向往著明媚,卻不相信明媚的存在,對於想得到的東西,質疑幾乎是本能般條件反射。
秉持著“做了最壞的打算,才不至於覺得失望”的原則,他慣常把事情想到最壞的一麵,看到的惡遠遠比善要多得多,他把人心險惡爾虞我詐想得太明白,也就隻當人情世故攪合在一起,無非是各取所需互相利用,至於真情或是夢想,那是最不值錢的東西。
直到在顧南喬的身上,蘇以漾看到了想要的全部明媚,才終於開始相信所謂的另一種可能。
所以在遇到顧南喬的那個夏天,他才會那把那包茉莉香片慎之又慎地托付出去。那是年少的蘇以漾第一次主動想要解開自己的心結,他不再把那一切當做牽連,終於嚐試著去放過自己,跟那段黯淡無光的歲月做一個徹底的告別。
他找到了和解的理由,也終於得到了片刻喘息。
在少年宮外圍的石板路,整樹的蟬鳴和茉莉飄香的夏季,都在記憶深處。女孩子隻當這是不願透露姓名的男孩子隨手選的禮物,甚至於他選禮物的方式還很低級,完全不懂得怎麽討女孩子歡心。
可是那時候,蘇以漾托付給顧南喬的,是從來一次的機會。
這樣的寬慰在蘇以漾的心裏種下了一顆充滿希冀的種子。在種子破土而出生根發芽之前,他心底的成見並沒有徹底放下。不論是他給自己畫地為牢的負擔,還是對於母親孫菁的諸多不理解,都依舊宛如地埋在蘇以漾的心裏。
直到他再次遇到顧南喬,這一切也終於徹底得到了救贖。
蘇以漾看到當年的小女神一如舊時模樣,她從當年的小美人長成了靈氣逼人的小花旦,這些年來她有消化不了的苦楚,也到達了同齡人很難企及的高度,她在舞台上風光無限,顧盼生輝,有著比年少時候更勝百倍的風采。
各人都有各自的人生際遇,經曆的事情多了,遇到的選擇和誘惑也就跟著多了起來,難免會因為種種事由迷失本性,尤其是對於夢想這種虛無縹緲的東西,大多數時候都被放在現實利益後麵,被舍棄也算是常態。
可是何其難能可貴,顧南喬卻沒有變。
當年讓蘇以漾覺得眼前一亮的東西,時至今日顧南喬依舊還在堅持,僅僅是重逢是在春色滿園的短暫會晤,蘇以漾就感覺到那些吸引著他的特質又重新回來了。
就像是寶珠不會因為蒙塵而玷汙價值,隻要被清水稍加洗濯,那些光芒就會立刻回來。即便是有再多的掩飾和偽裝,一個人眼睛裏的東西都是騙不了人的。
顧南喬眼底的火,燃著的都是追求,是熄不滅的。
或許就是這樣,蘇以漾再次見了顧南喬,也就終於篤定了些什麽。他的心底的空洞是被顧南喬身上的那些特質填補,然後他又用全部的愛意和付出去融化年歲增長之下,顧南喬那顆層層包裹著的內心,一路暖到了她的靈魂深處,得到了她最難能可貴的信賴。
他們有著相似的靈魂,相同的驕傲,太過相似也太能互相理解。
兩個都很難對別人敞開心扉的人,都不願意去交付出自己的真情實感,可是偏偏在遇到彼此的時候,這種骨子裏透出的吸引力讓一切有了新的可能。顧南喬和蘇以漾就像是兩隻不約而同放下防備的野獸,經曆了無數的互相權衡,終於選擇坦誠相待,各自朝前邁上了一步。
而當這些選擇都順利度過,這段感情就真的很甜很甜了。
這一路走來,蘇以漾和顧南喬互相成全,也互相救贖,他們攜手經曆了許多磨難與挫折,麵對了無數的難關和挑戰。平心而論,橫亙在他們之間的現實問題很多,芥蒂和猜忌遠算不得少,尤其是除了情侶這一層身份,他們還是事業上的夥伴,也更是讓這段關係更為尖銳。
在春色滿園這個戲班子當中,顧南喬代表著藝術性,蘇以漾把握著商業性,而任何一個藝術作品,最難做到的就是藝術性和商業性的共融,這兩者看似互相促進,卻也互相擰巴,能做到並駕齊驅的成功案例太少,不亞於是萬中無一的特例。
很多問題但凡一念之間有所偏頗,就會麵臨截然不同的處境。
可是蘇以漾和顧南喬之間的信任從來沒有磨滅,也就在遇到難關時全部枯木逢春。不論是事業上的,還是感情上的,所以他們才一路相伴著,生生走成了現如今的圓滿。
這樣的改變影響著蘇以漾對很多事情的看法,最直觀的就是在孫菁的問題上,他的理解和之前有了天壤之別。或許是因為曾經帶著偏見,蘇以漾始終想不明白母親留下的話,而當他對這一切有了新的理解,也就終於領悟出了另外一層可能。
——為什麽是一定是束縛呢?
或許當年孫菁根本沒有以退為進,也並不想強求些什麽,她隻是擔心時間不夠,才會把那些囑咐一股腦地說出來,根本來不及深究蘇以漾是不是聽得懂。
當年京耀大劇院的局勢也是雪上添霜,不論是梅寒秋的自立門戶,還是封肅楠的突遭意外,都讓局勢急轉直下。其中到底發生過什麽,蘇以漾至今沒有查清楚,不過再怎麽看,都能猜到當時孫菁的處境很差,近乎於內憂外患的程度。
或許那時候的孫菁,是實在走投無路才會那麽急切的。
這世間沒有哪個母親可以狠心拋下自己的孩子,即便是走到陌路,孫菁也想著把蘇以漾的一切都安排好,至少不讓這些解決不了的事情成為孩子的絆腳石,給他帶來沒必要的牽累,甚至於影響他今後的人生走向。
孫菁沒有時間把所有細枝末節都講給尚且年少的蘇以漾聽,也不知道他到底可以悟出幾層意思,更遑論那段時間的孫菁鑽進了死胡同裏,連自己都沒有辦法開解,又哪裏來的經曆和心思去開解自己尚且年幼的孩子呢?
蘇以漾當年也不過七八歲,還是什麽都不懂的年紀,孫菁看不出孩子的喜好,擔心他的聰明伶俐都是孩童時候的心性不定。蘇家給了蘇以漾良好的平台,開拓了他的眼界,卻也讓他更容易迷失在這些選擇裏,找不到自己真正的心中所想。
孫菁也想了解孩子更多,可是時間不允許了。
她想把孫家的責任和權柄都交付出去,可是她看不出孩子到底想做什麽,不能自作主張地替他決斷。更多的事她沒有辦法指引蘇以漾,在京劇改革的發展方麵,她也隻是在盲人摸象,空有滿腦子的想法卻不知道該如何落實,從頭至尾隻是這條道路上的探索者。
當年的京耀大劇院確實在朝最好的方向努力,幾大京劇世家都後人聚在一起,也是為了讓京劇市場開拓出一片新的天地,可是這一切隨著紀老爺子離世截然而至,紀廣帆接手大劇院之後,一切都是在走下坡路,並沒有真的做出什麽成績。
蘇以漾太小也太偏激,沒有把話聽透徹,反而深究更多的東西。其實孫菁的那些話,不過是最簡單的囑咐,沒有任何深意,也不存在任何逼迫。
她固然是希望孩子可以做到商業和藝術的平衡,甚至可以整合蘇家和孫家的資源做出一番大事來,可是那些幾大京劇世家的傳人都沒有做到的事情,孫菁又怎麽忍心強加在自己尚且年少的孩子身上,給他太大的壓力。
孫菁懷有期待,卻又對此無能為力,她想給蘇以漾指點江山,可是自己也在迷霧裏……所以她隻能把最直白的意思表達出來,將決定權交到蘇以漾的手上,不去幹涉他太多。
這是蘇以漾很久以後才悟出來的事情。
……
打從說起顧南喬,蘇以漾的神色就帶著幾分溫和,以至於這會說起了孫菁,他的言語都較之平時溫軟不少,像是帶著幾分千帆過盡的釋然似的。
“其實仔細想想,我媽怎麽可能把那麽多的算計放在親生孩子身上,那句話不過是最字麵的意思——她是怕我處理不好蘇家和孫家的平衡,不想讓我被商業和藝術上的搖擺所影響,才會說孫家家主之位,我擔得起再擔.……說穿了,她也沒強迫我什麽,這些就是望山是山,望水是水的東西,我帶著偏見去看,怎麽可能看懂她的真正意思?”
去掉了那些過分解讀,摒除有色眼鏡和濃重的猜忌,蘇以漾現如今重新去品孫菁當年的話,分明字字句句都是慈母的一片關心,言語間流露的都是不摻一點假的真摯。
如何擔不起一句愛字,又有什麽不能釋懷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