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百五十八章 擺脫陰影
這些事情鍾子逸看得出來,蘇廣南也看得出來。
所以打從最開始,這兩位和蘇以漾最為親近的人都不太支持他來做私人戲班。他們倒不是擔心蘇以漾的能力不足,駕馭不了這些繁雜的事物,而是怕他在這件事上受了挫,玷汙了心底的淨土,落得一發不可收拾。
而現在,這些擔憂以最和煦的方式化解,顯然是最好的局麵。
就在鍾子逸想著這些有的沒有的時候,蘇以漾從喉間滾出的一聲低笑打破了沉默。
“行了,別煽情了,今天的主題不是寬慰你終於擺脫了李大小姐留下的陰影,恢複新生,展望新生活麽,怎麽著,還非得拉我我下水,跟著你一起追憶過去不成?”
“說到擺脫陰影,還真少不了你蘇以漾。當時你跟我說要做小劇場,我第一反應就想到了孫姨,孫姨不就是唱京劇的嗎,你敢說這事不是你心裏的陰影?”
蘇以漾想了想,深感這事沒什麽可反駁的,確實也算是這麽個道理。
而在他沉默的空檔,也就任由鍾子逸繼續說了下去。
“小時候你沒少跟我念叨過孫姨的事,你說想要知道京劇到底有多重要,能重要到命都不要了?我不曉得你的想法,是真覺得孫姨的選擇是對的,還是帶著幾分怨氣兒想不開些什麽,反正我不敢多問,後來你也不跟我說了。再然後,就是你從國外回來,順理成章地接手蘇氏集團,把實景演出做得風生水起,我還尋思著在國外的這幾年磨礪你算是想開了,誰知最後憋了個大招,連蘇氏集團都不要了,非要折騰什麽小劇場。”
聽了這話,蘇以漾樂了,他那雙流光溢彩的眼睛粹著笑,熠熠生輝似的。
“那有什麽不好,我子承母業,能把當年我媽留下的那攤事撿起來不也挺好的?”
“不是好不好的問題,怎麽說呢……”
鍾子逸語氣微微一頓,像是在仔細斟酌這什麽,這才繼續說了下去。
“其實你剛出來做春色滿園的時候,蘇叔叔主動聯係過我一次。從你自立門戶之後,才僵了一周他就先繃不住了,蘇叔叔跟我打聽你的情況,還讓我平時多看著你,要是遇到什麽摸不準的事情,就私底下打個招呼,他來幫襯你。一直到你出車禍,你倆算是表麵上破冰了,我這位私底下傳話的才算是功成身退。”
聽到這裏,慣常淡然的蘇以漾終於有點吃驚了,他一揚眉稍,意味不明地笑了一聲:“我爸還找過你?我還當他壓根不想管我,恨不得我吃點苦頭,再去跟他低頭呢。”
“所以我說你小子有點沒良心呢,蘇叔叔真沒你想的那麽.……那麽漠然。”鍾子逸輕歎了一口氣,盡量讓語氣聽起來平和而真切,“還記得跨年那天你來z市找我嗎,其實我早前覺得,蘇叔叔人很好,你們不應該僵到這種程度……他私底下真的沒少替你操心,隻不過你們一個不願意說,一個不願意看,中間還隔著孫姨的事,你倆都有心結,都在裝傻罷了。”
這大半年以來,蘇以漾和父親蘇廣南的關係已經得到很大的改進,父子倆也算是漸漸攤開心扉,哪怕是關於孫菁的那些諱莫如深的事情,也隱約透過罅隙流露出一些,不見光的東西拿到了台麵上,再沒有互相猜忌的過程,也就變得可以體諒了。
要是放在早些時候,蘇以漾聽到鍾子逸說這些,肯定是隨便扯個什麽話題就把聊天終結了,可是此刻他壓根沒想要打斷,而是認認真真聽著鍾子逸的這番話,順著這些斷續言語仔細想了想,還感受到了幾分難能可貴的動容似的。
“蘇叔叔說,孫菁這事就是你心裏過不去的一道坎,他願意等你慢慢消化,也不想強行給你灌輸些什麽,畢竟這麽多年都已經過去了,沒必要急於一時。蘇叔叔知道你的性格,真是摁著你的頭逼你去承認些什麽,隻會適得其反,讓那些誤會越來越深,隻能等你自己想透徹,就像是現在,你不就已經釋然多了嘛.……”
“這話你怎麽早沒告訴我呢,小逸?”蘇以漾輕笑了一聲,漫不經心地說道,“之前沒看出來,你還挺有當間諜的潛質嘛,這一手無間道玩得不錯,居然連我都瞞住了。”
“早我倒是想說,你能聽?”鍾子逸翻了個大白眼,毫不留情地懟了一句,“更何況,蘇叔叔也囑咐過我,這些話要是由他來說,保不齊你帶著偏見反倒不樂意聽,我在旁邊提點你幾句就得了。要麽都說知子莫若父呢,阿漾,真不是我煞有介事啊,蘇叔叔給你的評價還真是準得一批,句句到肉。”
蘇廣南知道,自家孩子足夠優秀,也足夠傲氣。
他就像是一把銳利的劍,太過鋒芒畢露,不想被任何事情牽扯,也不聽任何人的勸說。他走在自認為對的路上,沒犯錯時因為有足夠的直覺趨利避害,沒遇到過不去坎是因為能力足夠強大,足以支撐他應對大多數的危險。
可是剛極易折,更何況是年少意氣的鋒芒。
蘇廣南不止一次擔心,蘇以漾會在調查孫菁這件事情上受委屈,以不可逆的慘烈方式徹底成長,他擔心孩子遭遇不可避免的挫折,磨滅與生俱來的驕傲,最後落得慘淡收場。這位在商場叱吒風雲的企業家說穿了也不過是一位慈父,連對孩子表達關懷的方式都得兜好大的圈子,繞到鍾子逸那裏,再潛移默化地傳遞給蘇以漾。
說穿了,這諸多種種,無非是擔了一句掛念。
而現在來看,蘇以漾確實成長了,卻不是蘇廣南所擔心的方式。
也算是難得的善始善終。
蘇以漾最大的改變,就是除了養尊處優的豪門大少,或是高高在上的商場天才這些標簽以外,多了幾分自我,也就更加有血有肉了。除了金錢和利益那些外在因素,或是出於驕傲和自持而必須得到的東西,他開始有了自己的情懷和追求,也有了為之努力的動力,那些他曾經不願意相信的東西,現如今真真切切遇到過,也就終於願意承認了。
如果說最開始的蘇以漾殺伐果斷,利益至上,秉持著拿結果說話,私底下也很有些不近人情,不屑於去考量太多有的沒的。而現在精致的利己主義者開始有了牽掛,他不再僅僅靠理智去精準地衡量是非對錯,也不再把人情世故作為謀求利益最大化的籌碼。
良好家境給了蘇以漾更好的平台,也因此讓他帶了一層束縛。
他對所有事情都比較漠然,打從生母孫菁自殺,蘇家遭遇變故開始,心底深處就凝結了一層寒冰,雖然隨著年歲增長他的性格漸漸不再那麽陰鬱,可是心中的冰雪隻是從表層沉在了心裏,成為了一根無人碰觸得到的倒刺,至始至終沒有消失過。
而蘇以漾當遇見顧南喬之後,這層結了許久的寒冰終於裂開了一道縫隙,讓陽光得以照射進去,也漸漸開始冰消雪融了。和顧南喬一起經營戲班子春色滿園的過程中,蘇以漾跟那些老藝術家們接觸頗多,相處的點點滴滴潛移默化影響著他。
情愛、友情、夢想、追求.……
那些他曾經缺失的東西,就像拚圖一般的一片一片重新補齊。
生母早逝,童年孤獨導致的爭強好勝和內心的輕傲孤僻,被顧南喬的細膩和真摯一點點被磨平了銳利,她是蘇以漾的光,絲絲縷縷的真情實意繞指柔一般地讓他重新願意相信些什麽,不論是給予或是珍攝,都有了更加深刻的理解。
蘇以漾希冀著溫暖,卻又不願意交付信任。
而現在,他心底的磐石終於暖了下來。
他從最初的浮躁變得更加成熟,得到了蛻變和成長,才漸漸成為了現在這個輕狂高傲又有人情味的模樣。現如今的蘇以漾不僅僅是商戰場上那個呼風喚雨的少年天才,除卻蘇家大少這一層身份帶給他的榮光,他漸漸感受到了更多的東西。
——這種變化不僅僅是從行事所為上,而是從骨子裏擔得起孫家家主的名號,從一個目的不夠單純的商人,被私情私欲牽扯的複仇者,變成了傳統文化的弘揚者,一個有著切切實實追求的人。
因為這樣的轉變,讓他的尖銳裏摻雜了體諒的情緒,也就變得更加寬容,曾經覺得和解不了的事情,也都有了將心比心的理由。
蘇以漾一顆心被顧南喬用愛暖了下來,也終於有力氣去愛更多的東西。
這也算是另一種救贖了。
“其實,我媽當年留下的話,我最開始想不明白,也不知道她到底想托付我什麽,接過孫家玉的時候我還小,隻覺得這是責任,是束縛,甚至於牽累,那些硬生生壓在我肩膀上的東西很不公平……直到現在我才懂了,我媽也是用心良苦。”
對於孫菁的事,蘇以漾壓根沒提過,鍾子逸也基本完全不知情,這會兒隻是懵懵懂懂地問了一句:“合著早前孫姨還囑咐過你什麽嗎,她說什麽話了?”
“我媽當時不想讓我摻和孫家的事情,她說孫家玉代表著責任,也是孫家家主的象征,她把這塊玉給我,以後要不要接,是不是接得下來,都讓我自己去想。她說,不必去苛求自己想傳承、責任那些,畢竟她做得也很不好,沒有資格要求我必須做什麽。”
說這些話的時候,蘇以漾的思緒飄得很遠,像是回到了那個帶著蟬鳴的初夏。
蘇家偌大的庭院內茉莉飄香,紛紛揚揚的花瓣落在石桌上,沸水燒開之後發出了咕嚕聲,在寂靜的夜晚不斷回蕩,茉莉香片衝泡到第二開,若有似無的香氣在鼻息間彌散的時候,幾乎分不清哪裏是茶香,哪裏又是花香。
“我當時還在想,我媽是不是故意這樣說的,她越是不強迫,我就越是不可能放下,會忍不住多想,反倒去苛求自己一些什麽。這些事我深究了好些年頭,每次不知道該不該擔下孫家家主名號的時候,我都會去咂摸她話裏的深意,反正沒往好的方麵猜就是了。”
說到這裏,蘇以漾微微勾起唇角,漫不經心地笑了一聲。
“現在想想,我還真是……說不出的偏激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