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百五十三章 自當珍攝
看到蘇以漾直接點出了問題核心,鍾子逸先是一愣,很快又覺得憑借著自家發小的聰明才智和他們彼此之間的互相了解程度,蘇大少猜不出來才算是不正常。
可是再怎麽合情合理,鍾子逸也是礙於麵子死活不肯承認下來,他端起酒杯慢悠悠地喝了一口,目光飄忽地顧左右而言他。
“跟李宣慈有什麽關係,我是聽到了燦然集團的風聲,楊禹同的事兒你聽說了沒有,他之前不是把紀家那個《驚夢》的項目給盤下來了麽,這項目最開始我還挺看好的,燦然財大氣粗,做得風生水起……這些本來也沒什麽,咱們春.色滿園的發展也不差,沒必要在這個項目上跟他們斤斤計較。可是你猜怎麽著,他們打算拿《驚夢》去參加官方的舊夢計劃,這事兒對咱們的影響就很大了。”
“紀家想要拿《驚夢》去參加舊夢計劃,不算是什麽意料之外的事情,紀廣帆是京劇協會的領導,他比誰都知道官方活動的重要性,當然會拿手頭最有分量的項目去參與,這是理所應當的事情,不成他還能讓紀穆楠立刻開發個新項目不成麽——至於對我們的影響,那些都是後話,哪怕是要想解決辦法,也不必急於一時。”
蘇以漾漫不經心一點頭,那雙漂亮的笑眼在鍾子逸的身上停了下來,這才饒有興趣一揚眉梢,不緊不慢地說道:“我們先把《驚夢》的事放一放,在談公事之前,你不打算先跟我交代一下心裏想不開的那些事嗎,小逸?”
“我哪有什麽想不開的,合著你以為我大老遠的過來一趟,是要跟你聊沒用的嗎?”鍾子逸明顯還在嘴硬,但是捏緊杯沿而顯得有些發白的指尖已經泄露了他的思緒,也讓這句反駁變得沒有任何底氣,僅僅像是逞強而已了。
“怎麽著,跟我還裝呢?”蘇以漾沒有被這明顯帶著搪塞意味的話糊弄,思路清晰地把話說得更明白了些,“你突然知道燦然的內幕,肯定是有人給你透露了風聲,鍾叔叔沒空管你這小破宣傳公司的事,也懶得去關注舊夢計劃和春.色滿園.……人家眼不見為淨還不夠呢,怎麽可能主動和你交流這些?所以你能知道燦然的事情,一定是集團內部的風聲。”
鍾子逸意味不明地看了自家發小一眼,深感蘇以漾這貨不去當偵探真是浪費材料了。
這分明隻是跟鐵瓷兒之間的酒後聊天,可是鍾子逸的嘴硬明顯激發了蘇大少的鬥誌,以至於他愣是拿出了商業談判的架勢,不但發揮了從蛛絲馬跡中腦補出全部真相的邏輯思維,還用那張能把死人都說活,近乎於無懈可擊的好嘴刀刀入肉,把鍾子逸所有沒來得及說的話都重新懟了回去。
以至於鍾子逸完全無法招架,便是還想嘴硬狡辯幾句,都不知道該如何張口。
“放眼整個燦然集團,除了還在醫院住著的李老爺子,與你關係交好的就隻剩下李千金了。按照她那無事不登三寶殿的架勢,能找上你的肯定不是什麽好事,而你對她又是什麽態度?——就衝著你對李宣慈的百般縱容,遇上她智力急轉直下就跟三歲兒童似的,別說拒絕了,讓你多替自己考量些,都是比登天還難的事情。李宣慈拜托你的如果隻是小事,你肯定直接同意了,還能想到來問我的意見?
“李家的局麵擺在那裏,楊禹同虎視眈眈覬覦著燦然集團的權利,也不是一時半會的事情了,再往深處想想,李宣慈能想到要來拜托你,還把你逼到這種程度,想必就是跟楊禹同相關的事情了。李家和紀家合作了大半年,也沒見李宣慈透露一丁點內幕,說句李家和春.色滿園對立也不為過,這會兒“舊夢計劃”入圍名單公布,正鬧得沸沸揚揚,她偏偏在這時候找上你,還能是因為什麽——更何況《驚夢》的項目是楊禹同負責,李千金拿這些說事,剩下的這還用我再猜麽?”
鍾子逸眼看著自己還沒傾訴,甚至也沒來得及權衡應該坦白到什麽程度,才能做到既把整件事情說明白,又留下幾分顏麵不至於失了麵子,事實真相就已經都被蘇以漾一樁樁一件件地全部猜了出來。
一時間,鍾公子也不知道是該感慨他和蘇以漾過於默契,這麽多年的交情果然不是白處的,完全可以做到知己知彼心有靈犀。還是該犯愁自己這點小辮子完全沒跑,全部都被自家發小牢牢握在手裏,甚至連狡辯幾句的機會都被剝奪了。
而蘇以漾那邊卻顯得理所應當,他漫不經心地看著鍾子逸唇角的笑意越來越僵,當機立斷地進行著最後的補刀。
“行了,我開了一天整的會,這會兒正覺得腦袋疼了,一點都不想在無意義的分析上浪費腦細胞,小逸,你就別跟我在藏著掖著了,李大小姐到底怎麽難為你了,又想讓你替她做些什麽,直接給我說吧,我不會罵你蠢的,放心。”
眼看蘇大少把話說得這樣透徹,到底是好話還是損人的話有待考量,但其中意思已經表達的相當明確,對鍾子逸的擔心和偏向也是實打實的。
鍾子逸也知道這種時候沒必要繼續較勁了,於是他終於放下心底最後那一點猶豫,微微一皺眉頭,話匣子也跟著打開了。
酒吧裏放著小眾的慢搖,氣氛帶著些許微醺,也讓此刻的談話沒來由混雜了酒味。
鍾子逸的語氣不緊不慢,關於《驚夢》項目和春.色滿園的利害關係,關於李宣慈和楊禹同之間的權利糾葛,還有那些關於曖昧不明多年,卻始終沒有兜轉出任何結果的事情,也都隨著斷斷續續的推杯換盞被放到了台麵上,成為漫長夜色中的一次坦白。
然後,再把這一切幹脆清算,畫上徹頭徹尾的句點。
這樣的坦白局不亞於把鍾子逸經年累月的傷口狠狠剜開,將最血肉模糊不能愈合的東西翻出來,以至於整個氣氛相當沉重。蘇以漾知道這對鍾子逸來說有多艱難,放眼人生漫漫長路,最難正視的就是過去年歲裏的對錯是非,最難評價的就是他人長久以來的給予或是牽累。
而最難做到的,無非就是客觀麵對自己真正的內心。
所以,蘇以漾拿出了足夠的耐心,過程中他沒有打斷鍾子逸什麽,也沒有幹擾一絲一毫,而是給了自家發小慢慢消化的時間。最開始鍾子逸尚且還能繃得住,他對個人情感隻字不提,關於李宣慈也是點到為止一帶而過,就好像這些僅僅隻是陳述事實,沒有更多的深意。
關於商業上的分析,鍾子逸講得客觀而得體,帶著十足的指點江山的意思,甚至還能跟蘇以漾有來有往地討論幾句。可是蘇以漾太知道鍾子逸現如今的重點在哪裏了,那些陳年積累下來的情緒很快隨著半瓶洋酒到達臨界點,鍾子逸也終於繃不住了。
然後,那些年少時候懵懂無知的愛慕,持續多年毫無意義的喜歡,甚至於最後被棄之如履狠狠糟蹋的真心.……所有鍾子逸無法正視,也曾經不太想說的,也就都跟著說了出來。
最後,是鍾子逸咬牙切齒地提及李宣慈今天的種種,所有的不甘不願都化為一聲歎息,又成為從牙縫間擠出的一句無可奈何的感慨。
“阿漾,我能接受她不喜歡我,真的……我知道李宣慈是個特別自私的姑娘,從小到大她得到的愛太多了,永遠喜歡得不到的和已失去的,感情在她眼中不是經營,而是挑戰,她從來都不懂得真心有多得來不易……所以我壓根沒指望過她會念著我的好,這些說白了都是你情我願的事情,我樂意被她消耗。”
鍾子逸端起酒杯,仰頭一飲而盡,這才繼續說了下去。
“可是.……我受不了她把這些當做交易的籌碼,阿漾,你知道嗎,我寧可李宣慈別說喜歡我,好歹也算沒辜負這些年她在我心裏的白月光和朱砂痣……當她把這一切當做利益交換,求著我去幫她,我隻覺得犯膈應,給彼此留點尊嚴不好嗎,何必呢?”
蘇以漾對鍾子逸的脾氣秉性再了解不過,他當然明白這番話意味著什麽。
很顯然,這次李宣慈徹底讓鍾子逸寒心了。
“小逸,這些事我隻能給你一些建議,最後該怎麽決定,還是得看你自己。”蘇以漾沉默了幾秒,最後開口的話是就著半口紅酒說出來的,“我這個人幫親不幫理,對於在意的人根本不講什麽道理,說句不好聽的,你渣遍了整個新廣市的漂亮姑娘,也不影響你是我的鐵瓷兒這個事實。更何況你對李宣慈壓根沒有任何虧欠,感情本來就是最隨心意的事情,你對她的好,是習慣成自然或是發自內心,都不該是你的負累,說放下也就放下了,沒什麽對不起的——不過,既然聊到了這裏,我想說幾句別的。”
“阿漾.……”鍾子逸微微眯起眼睛,顯然被這體己的話勾起了幾分動容,“你想說什麽,直說就好了,跟我不用見外。”
“李宣慈的事,我勸你盡早有個決斷,你說李宣慈自私,其實你又何嚐不是一樣的?小逸,你始終在回憶過去,所謂的最長情,其實才是最不知珍惜。人家楚悠優是個好姑娘,這半年跟你牽扯,陪著你這個浪子耗著,壓根沒圖些什麽,始終沒個結果也沒講過你一句不是。她當然是真心喜歡你的,可是再深的感情也經不起消耗,你和李宣慈不就是最好的例子麽.……這麽拖累著人家,就不怕她真的放下了,你再覺得後悔?緣分壓根就不是牢固的事情,有緣無分的人多了去了,放下可比撿回來容易的多。”
鍾子逸把這些話聽到了心裏,他沒多說什麽,隻是仰頭把那一口酒飲盡。
苦澀的酒味一點一滴彌散在唇齒間,他自詡風流,多年來浪跡夜場酒吧千杯不醉,這會兒卻莫名覺得有點頭疼,以至於連自家發小的聲音也跟著縹緲起來,好像是隔了一層朦朦朧朧的醉意似的。
“小逸,我不是想要幹涉你什麽,隻是想讓你自己想明白,到底什麽才是你想要的?更多的東西我就不問了,你隻要告訴我,你是想放下還是想挽回,或者更簡單的說,人家李大小姐給你拋出了橄欖枝,你心動沒有,到底願不願意跟李宣慈好?”
結果可想而知,鍾子逸猶豫了短短數秒,就很幹脆地搖了搖頭。
在回來的路上,鍾子逸一直在想,或許是他和李宣慈的氣數盡了,也或許是有那麽一瞬間,他真想和過去做個了斷,給自己一個重新開始的機會。曾經他貪戀著不切實際的溫存,沒徹底狠得下心來,也不知道怎麽去跟過去有個正式的道別。
可是直到這一刻,他終於懶得再去說些什麽,也懶得再去糾纏,那些覺得特別重要的事,忽然之間就變得無足輕重了。
“阿漾,說出來你可能不信,我聽到李宣慈說喜歡我,當時沒覺得高興,隻是心裏空蕩蕩的。那時我努力去回憶,我想回味曾經喜歡過她的瞬間,我到底喜歡過她什麽,為什麽會覺得念念不忘呢.……可是不管我怎麽想,腦子裏都是一片空白,什麽都想不起來。”
酒吧喧囂的音樂撕扯著鍾子逸的耳膜,也讓他混沌的腦子有些不清醒。
他的話語聲很輕,還混雜著不深不淺的自嘲似的。
“最後,嗬.……最後,我想起來的居然是楚悠優的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