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百一十二章 琉璃珠子
驟然提及往事無異於自揭傷疤,以至於封曇的語氣中帶著隱晦的傷懷。
過了半晌,他才重新整理好情緒,語氣篤定結地:“我爸不會無緣無故拿這個東西的,他一定是在暗示我什麽,他知道我看得懂”
對此,蘇以漾很有些不以為然,隻是淡淡勾起唇角:“也有可能是你想多了,封叔叔隻是隨手拿了點什麽,偏巧就是這顆珠子而已。”
“不可能,你的不成立。”
封曇的語氣微微一頓,及不可察地皺了皺眉,又再繼續道:“這個盒子好生生地收在抽屜裏,不是需要定期打理的物件,我爸不可能無緣無故把它翻出來。更何況火災嚴重,但凡他還有一丁點自主意識,都應該想方設法往外跑,怎麽會想到拿這個算不得重要的東西?”
“好,姑且算是你的有道理。”蘇以漾不置可否一點頭,而後他微微曲起食指,伴隨思考在石桌的桌麵輕輕一扣,順著封曇的話繼續分析了下去。
“可就像你的,封叔叔既然有空去拿這琉璃珠子,就明他當時思維清醒,有自主行動力,我記得案件報告明明是,封叔叔在昏迷中葬身火災,你分析的這些有可能性麽?”
“蘇老板,你為什麽會覺得,沒有這樣的可能性呢?”
封曇沒有回答蘇以漾的問題,而是直接反問了回去,在蘇大少問詢的目光之下,他不緊不慢開了口,把當年那起火災的來龍去脈得更詳細了些。
關於那場火災,官方給出的結論是電路老舊引起電線短路,從而導致火災。
這是誰都不願意看到的意外事故,封肅楠當時住在老房子裏,家中藏書很多,還存放著京劇行當之類的物件,那些都是易燃易爆物品,但凡沾上火星子就根本止不住了。
要是白或許還好,或許封肅楠意識到不對勁,還有反應的時間。偏偏當時是晚上,他在睡夢中被煙霧嗆暈,一氧化碳吸入過量直接導致昏迷,甚至連求救電話都沒來得及打就徹底失去意識,也就無所謂自救或者其他了。
最後還是鄰居發現情況不對報案的,不過那時候火勢已經相當大,等到消防隊趕到的時候,人已經徹底救不回來了
當時火災現場沒有任何異樣,警方事後進行過例行調查,可惜沒發現任何疑點,最後隻是把這場火災判定為意外事故,不存在任何刑事問題,也就草草翻盤了。
到這裏,封曇淡淡歎了口氣,語氣頓了頓才又再繼續道:“老房子的東西大抵都在那場大火中付之一炬,被燒得七七八八了這顆琉璃被我爸握在手裏,反倒完整的保存下來,也算是給我留了些念想,不然我連個憑吊的物件都沒有。”
氣氛忽然變得有些沉重,封曇沒再繼續下去,蘇以漾和顧南喬也遲遲沒有開口。
後來的事情蘇以漾便基本清楚了,無非是封曇來蘇家別墅借住幾日,又被封老先生接回了封家大宅,這些年銷聲匿跡沒再惹出任何風雨,一直隱匿到了現如今。
與此同時的,蘇以漾的思緒開始回轉,那些有意避免著不去提及,卻牢牢刻在他心底最深處,時隔多年尚且無法紓解的疑問,也都跟著曆曆在目起來。
在封肅楠過世後的那段時間,蘇家也變得很不太平。
在蘇以漾有限的記憶裏,那段時間孫菁和蘇廣南吵個不停,其中緣由蘇以漾並不清楚,也沒人會跟他這個孩子解釋緣由。不過再怎麽諱莫如深,也難免會流露出蛛絲馬跡,讓人察覺到幾分端倪。
在蘇大少的有心留意之下,他很快在蘇家別墅那幾位喜歡八卦家長裏短的傭人口中聽到一些傳聞,那無非是豪門之中帶著旖旎色彩的曖昧傳聞,左右不過愛恨糾葛。
——蘇廣南在外邊有了人,這事被孫菁發現,才鬧得不可開交。
這些事情不知真假,即便都是真的,還僅僅是孩童的蘇以漾也沒辦法解決,他隻得用笨拙的方式哄媽媽開心,想要粉飾太平地解決這場看不見硝煙的矛盾。
可是這種調劑成效甚微,孫菁隻是一比一沉默。
那段時間她把大半時間都放在了京耀大劇院的演出上邊,除了吃飯睡覺以外,幾乎全部時間都是在排練廳裏度過的,每早出晚歸,連蘇以漾都很少能看到她。偶爾回家孫菁也不會和蘇廣南交談,她總是獨自坐在別墅後院的藤椅上,泡一壺熱茶或是單純欣賞月色,不願意和旁人話,也不喜任何人的打擾。
清冷的月華勾勒著她精致動人的眉眼,素色緞麵的鉤花披肩像是帶著淡淡霜色,骨相的美感在夜色深沉中尤為突出,她剪影般的輪廓突兀而銳利,帶著窮途末路的漂亮,不著言語的時候,眉目間沉澱著化散不開的黯然。
年少的蘇以漾看不懂成年人的複雜情緒,不知道媽媽是在傷懷些什麽,也不懂到底該如何勸解她,能做的隻有好好表現,每在學校認真上課,捧了好幾張滿分的試卷回來。
他曾經真的以為,那些都隻是暫時的難關,很快這個家就會重新好起來。
然後又過了一段時間,孫菁突然自殺,將一切畫上不可逆轉的句點。
這件事在蘇以漾年少的心裏留下了不可磨滅的陰影。
尤其是孫菁自殺前夕的那個夜晚,她如同托付後事般的那些話語,經年累月之下成了插在蘇以漾心底的一柄尖刀,時刻提醒著他有些事情過不去。那包衝泡了一半的茉莉香片更是餘香久久不散,經久不息地縈繞在他夢醒時分,把傷疤一次次掀開。
論其究竟,蘇以漾始終很自責。
他曾經不止一次地設想過,如果當年他可以察覺到孫菁的情緒反常,是否就能避免這些意外的發生。這樣的念頭讓蘇以漾始終無法原諒自己,也無法原諒父親蘇廣南。
至於更深層次的原因,蘇以漾並不知曉。
他隻能把心底的酸楚轉嫁在“父親出軌”和“三過門”上邊,作為一種本能的逃避,也給自己的情緒找個寄托,直到長大之後,蘇以漾才漸漸覺出其中不對勁的地方。
孫菁雖然表麵上看著溫婉嬌柔,很有些江南大家姐的端莊,但她骨子裏卻是個相當灑脫火爆的脾氣,根本不是會被人欺負到絕路的脾氣。要是蘇廣南真的出軌被抓包,孫菁隔就去民政局跟他辦離婚還差不多,怎麽可能會被硬生生逼到自殺呢?
更遑論當時京耀大劇院風雲湧動,意外接二連三發生,都是針對幾大京劇世家的,最後紀家坐收漁翁之利,卻成為唯一的幸存者,怎麽看都太巧了。
或許蘇廣南的出軌隻是最表層的原因,這是壓死孫菁的稻草,卻不是全部因由。過分巧合本身就明一切並不單純,而那些意外的背後,全部證據都指向了京耀大劇院。
所以,當年到底發生過什麽呢?
最後是顧南喬極輕極淡的話語聲打破了此刻的沉默,也拉回了蘇以漾複雜的思緒。
她順著封曇剛剛的話想了想,很快找到了重點:“所以,封叔叔當時為什麽會拿著這顆琉璃珠子警方調查過這些事情嗎?”
“沒有,或許他們隻是把這個物件當成我爸隨身帶著的裝飾品了吧。”封曇微微垂下頭,柔軟的劉海被夜風吹得浮動,垂下的發絲掩飾著眼底的情緒。
“我爸在京耀大劇院工作的那幾年忙得厲害,幾乎沒有任何節假日,最後出事的那段時間更是沒日沒夜泡在排練廳裏,沒什麽時間管我我當時在讀寄宿學校,才剛剛上二年級,除了周末以外都是不回家的,所以對家中的很多情況,我不是特別了解。”
“或許是因為我年齡太少,很多事情都不明白,當時的情緒又太過激動,難以取信於人吧,我跟警察過關於那個琉璃珠子的疑點,他們隻當那是孩童的一時戲言,根本沒有放在心上,當然也不會深入調查——其實想必是查,也查不出個所以然來,二十來年之前,刑偵手段遠沒有現在發達,他們還能讓我爸頭七托夢,問問他為什麽拿著那個物件不成?”
對於這樣的情況,蘇以漾沒有任何意外,甚至覺得理所應當。
畢竟琉璃珠子背後的那段故事,警察全然不知情,當然不會往深處想。
封曇時候那副別人都像是欠了他幾百萬的模樣,蘇大少也親身見識過的,想必即便是他有心同警察明情況,也絕對沒有什麽好言好語,以至於最後事情講得不明不白,摻雜了太多個人情緒,也隻剩下不了了之。
更何況,這些巧合在封曇的眼裏是揮散不去的執念,在警察的眼裏卻根本算不得證據,更不可能作為斷案的憑證,最後一切隻能擔得起一句孩童戲言,再無更深的意義。
“按照你的,這琉璃珠子不是封叔叔睡覺之前就拿著的,更不可能是所謂的隨身裝飾品。”顧南喬坐在一旁,很認真地順著封曇的話分析著,“最大的可能就是他在火災中醒了過來,然後才拿到這顆珠子,那他既然醒了,為什麽不跑,哪怕求救也可以啊”
但凡稍微動腦子想一想,就知道按照人類正常的思維,絕對不會做出這樣的事情。突遭意外的關頭,哪怕有一絲一毫的生機,都應該趕緊想辦法求生,而不是留下那些旁人未必看得懂的暗示,含沙射影地去指代些什麽。
唯一的可能就是封肅楠清楚地知道,自己絕無生還的可能——明知必死無疑,還藏著很深的冤屈,他才會留下一些暗示去提醒旁人,以免自己死的不明不白。
如果是這樣,就明那場火災並非災,而是人禍了。
顧南喬被自己的推斷驚得頭皮發麻,她下意識地抬眸看了看封曇,正對上封曇粹著仇恨的目光,他勾起唇角意味不明地冷笑一聲,淡淡開了口。
“我爸不是不求救,而是知道自己跑不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