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百零九章紀老先生
蘇以漾讓自家女友留下旁聽當然有他的深意,一來蘇大少確實存了跟顧南喬開誠布公,不論遇到什麽事情都有一一的心思,與其今後再找機會跟她講孫菁和背後的舊事,不如趁著眼下的契機,直接跟顧南喬解釋明白。
二來則是,蘇以漾總覺得顧南喬和梅家有關係,隻是其中原由她還是不願意深。
不過顧南喬雖然不願深,蘇以漾卻還是上心了,但凡遇到與梅家相關的消息,他都是本能的替自家女友搜集,按照他的想法就是,萬一南喬用得上呢。
秉持著這樣聊勝於無的態度,蘇以漾心想,京耀大劇院的事情讓顧南喬聽聽也沒有壞處,保不齊還會有什麽特殊發現也不準,所以他幹脆頂著得罪人的風險,冒大不韙把顧南喬留下來了。
現在看看,這個決定果然沒錯。
光是看顧南喬此刻的反應,蘇以漾就能感覺到,梅家的事情正和她息息相關,還是影響極深的程度。
而另一位當事人顧南喬正沉浸在自己的情緒裏,完全不知道蘇以漾的諸多想法。在聽到梅家的時候,顧南喬沒來由想到自己那個拋家棄子的母親,很多堪稱為複雜的思緒便跟著不受控製的翻湧而來。
肖芳然和梅家有關係,這背後的關係並不單純。
隻是,顧南喬難以啟齒。
對於肖芳然的事情,顧南喬無所謂接不接受,或是原不原諒,即便是她再怎麽抗拒,血脈所帶來的羈絆就在那裏,根本由不得她忽略。所以那些近乎於強人所難附著在她身上的東西,最後也就成為漸漸成為心底深處見不得光的執念。
近乎於她的心魔。
隻不過對於這些事情,不可避免地會去接納是一回事,最後該如何麵對又是另外一回事了。顧南喬不需要別人幫她決斷人生大事,也不認為旁人可以做到感同身受,所以歸根結底,她無非隻是自我消化而已。
知道這些秘密的人很少,哪怕是春色滿園的那些叔叔伯伯,甚至是自己尤為敬重的師父範陵初,顧南喬都是守口如瓶。唯獨鄭闌渡曾經從肖芳然的口中知曉一點細枝末節,不過更深層次的東西,顧南喬也沒有跟他詳細過。
如果不是京劇世家接二連三地冒出來,抽絲剝繭的把這些往事重新翻出來,顧南喬可能根本不會主動提及,也無所謂跟誰開誠布公。
如今她和蘇以漾的關係有了突飛猛進的變化,她不介意做到絕對坦誠。
隻不過,現在還不是時候。
很快,這些下意思流露出來的情緒就被顧南喬克製下來,又重新歸於平淡。
而在蘇以漾和顧南喬各懷心思考量著什麽的時候,封曇輕咂一口清茶潤了潤嗓子,又再不緊不慢地繼續著京耀大劇院的往事。
“京劇六大家族,原本是按技藝水平論高低上下的,根據各家拿手絕活的排名順序,還流傳了一首打油詩出來——“紀家生封家旦,嶽氏琴師孫氏鼓,梅家水袖滿庭芳,郭家醜角領風騷。”早些年頭京劇圈裏的人都知道,現如今倒是沒什麽人提起了。”
這首打油詩,顧南喬曾經聽蘇以漾提起過,當時隻是草草帶過,沒有深入去談,眼下聽到封曇起,她想都沒想就開口問了一句。
“所以,紀家是六大世家的龍頭大哥咯?”
“不是,六大家族以郭家為大,紀家生角次之。”蘇以漾輕笑了一聲,不緊不慢地補充道,“所謂龍頭鳳尾,用為尊者作為壓軸,這首打油詩也是這個道理最後那一句郭家醜角領風騷,就已經把地位點出來了。”
封曇微微眯著眼掃了蘇以漾一眼,對於蘇大少同樣知情並不意外。
“隻不過,郭家醜角神龍見首不見尾,他們的家主平素厭於跟其他幾大世家聯係,過於超然於世,以至於誰都聯係不上他們郭家。偏巧紀家家主是個頗有抱負的人,論起經濟條件和社會地位,都屬紀家發展最好,加之紀爺爺平日裏比較熱心腸,很多事情都是他親力親為在張羅,但凡其他世家有什麽難處,也是紀家挺身而出,後來其他世家習慣了這位老大哥,也就漸漸開始以紀家為尊了。”
顧南喬收回思緒,順著蘇以漾的話想了想,問道:“這位紀家家主,就是京耀大劇院當年的老院長嗎?”
“對,就是紀老院長。”蘇以漾點了點頭,給了顧南喬肯定的答案,“紀爺爺心氣兒高,是個想做實事的人,要是沒有他當年的力挽狂瀾,京耀大劇院絕不會發展得這麽好。遠的不,封曇剛剛的英雄貼就是紀爺爺親自下達的,六大京劇世家,最後聚齊了四家,要不是紀爺爺為人敦厚忠義,也不會如此順利地把各大世家的後輩聚積起來”
隨著這句半帶緬懷意味的感慨,蘇以漾不緊不慢開了口,把孫菁早年跟他提起的那些往事原原本本講了出來。
對於紀老院長這位傳奇人物,不論是江南孫家的孫菁,還是封家旦角的封肅楠,都給出了相當高的評價,跟自家後輩起他的事跡時,也盡是褒獎與崇敬。
原因無他,紀老的眼界魄力絕非一般人可比,確實擔得起這樣的評價。
往前細數三十幾年,那時候劇院團改製還沒有徹底開展,不過隨著經濟快速發展,娛樂多樣化已經開始衝擊劇場演出,之後地方戲發展即將麵臨的難關也隱約顯出端倪。
之前觀眾們沒有更多的選擇倒還無妨,可是當他們擁有了選擇的機會,就難免會有所比較,這種時候如果各大國有劇院團還按照之前的套路運營,無休止地複排經典劇目,進行那些毫無新意的經典懷舊,無非就是故步自封,很難吸引到更多的觀眾。
這些事情不是沒有人想到過,可是國有劇院團的工作人員們吃著皇糧,平日裏沒有太大的演出負擔,也就無所謂不破不立,非要去改變些什麽。
雖然有遠見的領導已經開始有所動作,可是指令傳達下去之後,具體該如何執行,又能執行到什麽樣的程度,都充滿著不可控性。劇團的演員們嘴上著劇目創新,實則按部就班磨洋工,消磨時間不做實事的也大有人在。
這種毫無動力和緊迫感的改革,對於地方戲發展方向的調整微乎其微,想要打破這種僵局,自然需要大刀闊斧的嚐試。
而但凡加以嚐試,便有賭博的意味,背後代表著種種不可預知的風險。
每個行業都有心懷大義的先鋒,無數演出界的前輩摸索著傳統文化和時代發展中的平衡,想要既保留地方戲的藝術性,又能贏得更多觀眾的認可。
隻不過有些人有勇無謀,行動力有餘卻是才華不足,也有些人空有一身鬥誌,卻礙於各種現實原因而舉步維艱。紀老兩樣都占了,他有眼界和遠見,有京劇世家得獨厚的資源,最難得的是,還帶著一身敢想敢做的闖勁,能夠做出成績來屬實應當。
在預示到京劇演出的瓶頸之後,紀老院長很快推斷出各類地方戲演出的未來。不論如何大張旗鼓的宣傳,如果觀眾不願意走進劇場,所謂的戲劇普及也隻是紙上談兵,治標不治本。
所以,紀老院長冥思苦想,想要做件大事。
——他想做替演出界的同僚們探路,進行地方戲商業化的嚐試。
是另辟蹊徑標新立異也好,是作為試點謀取新的發展方向也罷,總之當年的紀老自掏腰包收購了s省的一處電影院,這也就是京耀大劇院的前身。
到這裏,蘇以漾不知想起了什麽,微微歎了口氣。
這聲歎息很輕,隨即碎在風裏,像是沒有出現過。
顧南喬一直安靜聽著,全程沒插話,直到這會才問了一句:“這些事僅僅靠紀老院長一個人想必很難完成所以,才有了那個英雄帖,是嗎?”
“對,你的不錯。”封曇很幹脆地點了點頭,接著剛才的話頭了下去,“紀爺爺當年的構想風險很大,甚至可以是離經叛道,稍有不慎就會賠得血本無歸,不過幾大京劇世家都是支持他的”
“那會孫姨和梅姨都在國有劇團就職,都是待遇相當好的台柱子,收到紀爺爺的信之後,他們兩個二話不就提出離職,轉頭加入了京耀大劇院,我們封家甚至還給了一部分的投資——”
“不得不,你們幾家都挺有商業頭腦的。”顧南喬清澈靈動的大眼睛眨了眨,低聲感慨道,“大家能聚在一起張羅同一件事情,借著京劇世家的名號換取商業價值,遠比各家單打獨鬥好太多了,有這種覺悟真挺不容易的。”
“當時大家沒想那麽深遠。”蘇以漾輕笑了一聲,“最初幾大京劇世家隻是想聚在一起,演點真正有質量的東西,吸引更多的觀眾,把京劇發揚光大罷了,至於後來怎麽走上商業化的道路,隻能機緣巧合吧。”
因為紀家老爺子當年的召集,紀家、孫家、封家還有梅家難得聚在一起,有這樣堪稱為華麗的陣容作為支持,京耀大劇院很快發展起來。
短短幾年的時間,京耀大劇院擴建了好幾次,也開始得到資本的介入和國家的支持,很快從初由紀家自掏腰包變成成熟而具有規模的產業,又漸漸成為現如今這個可以稱之為旅遊聖地的至高聖殿。
那是京耀大劇團最輝煌的時候,也是整個劇院演出質量的巔峰。
紀廣帆、孫菁、梅寒秋還有封肅楠聚在一起同台競技,是此後再不得一見的盛況。
如果真能繼續這樣發展下去,保不齊可以改變京劇演出的發展進程,可惜好景不長,很多事情還沒有徹底發展起來,就已經提前步入終章。
“紀爺爺是演出界的才,他的好多構想都是超越時代的,哪怕是放到現在來演也很新鮮可惜,英雄氣短,好人不長命,京耀大劇院才建立了七年,他就查出了癌症,沒有多久時間了”
封曇半眯著眼,嘲諷地冷笑了一聲,不鹹不淡地開了口。
“可惜他當年那些演出構想,分明已經出具規模,偏偏沒人接得過來,後來也都不了了之,也不知道他老人家泉下有知,看到自家後輩現如今的作為,會作何感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