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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六十一章 英雄末路

  關於京劇幾大世家的傳聞,蘇以漾曾聽母親孫菁起過,其中就包括嶽家玉。


  嶽家玉,即為嶽家傳家寶。


  這是嶽家家主的信物,也代表著嶽家京胡京二胡技藝的最高憑證。


  老祖宗家訓在上,不論嶽家人丁興旺或是枝葉單薄,這和田玉墜子隻傳給演奏技藝最好的後輩,作為嶽家這門演奏手藝沒有斷絕,祖孫後輩尚且接得下來的憑證。如果後輩改行,技藝不精,違背祖訓,不尊師德,那麽當代家主便是把這價值連城的至寶砸了,也不可以輕易交付出去,玷汙了嶽家的名號。


  孫菁講這些的時候,蘇以漾年紀還,可卻對嶽家的家訓傳承記憶十分清楚。所以鄭闌渡才剛起了個話頭,蘇大少當下就反應過來了。


  “對,那玉石墜子就是嶽家玉,”鄭闌渡沒有深究這個年輕人為什麽會知道這些,隻是淡淡點了點頭,又再繼續講了起來,“漢文,是嶽家這一代的家主。”


  嶽家玉代代相傳,嶽家琴師人才輩出。


  其中不乏大隱隱於市的神仙人物,也不乏終其一生沒有出山的孤芳自賞者。


  在這個過程中,度過了多年的戰亂饑荒,經曆了無數的顛肺流離,嶽家從曾經四九城裏吃家供奉的大人物,變成現如今普普通通的老百姓,唯一沒變的就是那出神入化的演奏水平,一直傳到了現如今。


  可是再怎麽技藝精湛,也抵不過時代交迭。


  到了嶽家兄弟這一代,私人戲班的發展大不如前,樂師琴師的地位也不如曾經風光,加之嶽家近年來人丁蕭條,旁係早已不再學習老手藝,開始轉行做起別的營生。嫡係弟子因為缺乏競爭,練功開始懈怠,技藝水平漸漸不如從前,就連嶽漢文的父親,後來都為了生計不得不搞起其他副業。


  眼看著老祖宗的傳承就要斷在這裏,可嶽家卻有一位縱奇才的少年橫空出世。他用力挽狂瀾的架勢,把嶽家京胡的演奏技藝統統接了過來,甚至參悟得比幾位長輩更為透徹,直接將京胡演奏推上一個新的高度。


  這個才少年,就是嶽漢文。


  琴師嶽漢文,從就是器樂才,但凡是帶弦的樂器,就沒有他不會拉的,去樂器行走一遭,隨便拿過任意一樣,他都能拉出些花樣來。至於那一手傳家的京胡,更是技藝爐火純青,完全是憑他一個人就可以救活一台戲的程度。


  當年選擇來老劇團,嶽漢文不圖名不圖利,僅僅抱著“別讓嶽家傳承斷在他手裏”這樣單純的念頭,憑借一腔孤勇與熱血,在與漸漸落出頹敗之勢的大環境抗爭。可傳承終究斷在他手裏,老劇團難逃解散命運。


  曾經的兄弟們人走茶涼,最後落得這樣慘淡收場,也不知該歎時也命也,還是造化弄人。


  “當時老劇團要解散,最開始大家夥都是不同意的,但那筆遣散費真是大方啊在當時不算是數目了,拿著那筆錢隨便幹點什麽別的營生,糊口都不成問題。仔細想想,一旦生計問題解決了,又有幾個願意扛到最後呢。”


  鄭闌渡的食指揉了揉太陽穴,苦笑了一聲。


  “後來謝濤親自和大家夥兒談,挨個去做思想疏導,軟的硬的輪著番來,很快團裏的人紛紛倒戈,都表示可以接受組織的安排。到了最後,我和鳴山都存著幾分觀望的心思,沒有那麽多的執念了,當時堅持不同意改製的,就隻剩下嶽家兄弟,老範,和田這幾個愣頭青了。”


  老劇團改製的時候,顧南喬正在上高中,學校課業相當繁忙,每起早貪黑。加之範陵初不願意把工作上的事情帶回家裏,也不會跟家裏的兩位朋友傾訴,所以關於老劇團的種種內幕,顧南喬都不算太過了解。


  她隻記得那段時間範老的煙抽得尤其多,經常是晚上大家聚在一起看電視的功夫,放在茶幾上的煙灰缸就裝了好些煙頭。老房子隔音不好,但凡開著窗戶,哪怕打個噴嚏都可以傳到好遠,顧南喬有時寫作業寫到淩晨,還經常可以聽到隔壁房間傳來壓低聲音的聊,範老和師娘整宿整宿談著什麽,像是隱約可以聽見師娘的哭腔。


  後來顧南喬才知道,那會兒範陵初就動了自立門戶的心思。


  “我記得當時鬧著鬧著,漢文叔和西河叔叔就突然離職了?”顧南喬回憶著,不確定地問道,“好像他們跟謝濤鬧得挺僵的吧,連家屬樓的房子都不要了這事我師父後來沒再提過,鄭叔叔,當時到底是怎麽個情況?”


  “哪裏是他們不要家屬樓的房子,那分明是謝濤做事太絕啊。”鄭闌渡苦笑著搖了搖頭,又再繼續道,“當年嶽家兄弟不是自願離職的,是被謝濤使手段逼走的。”


  老劇院改製,嶽漢文反應最為激烈,完全就是軟硬不吃。


  他想了很多辦法阻止事態發展,卻都沒有改變謝濤的主意,直到劇團內部成員漸漸妥協,嶽漢文終於意識到大勢已去,自己已經無力回了。


  可是嶽漢文頂立地,端著一身硬骨頭,什麽時候服輸過。


  他不想讓老劇團就這麽散了,總覺得憑著他和李和田,還有劇團的這些老人撐著,未必做不出一番事業來。於是到了最後,嶽漢文下定決心想要博一把,他打算亮出北平嶽家的身份,賭上家族數百年來的聲譽,接受當地報社的采訪,靠社會輿論給謝濤施加壓力,逼著他改變主意。


  “那這個辦法成功了嗎?”蘇以漾問道。


  “要是成功了,老劇團後來也不至於散了。”


  即便是過了這麽多年,鄭闌渡想起嶽漢文,還是覺得尤為惋惜。


  “嶽漢文算盡了一切,偏偏沒有猜到,那個報社的領導正好是謝濤的朋友,這篇報道直接領導被攔下,壓根沒有機會發表出來”


  雖然這則采訪沒有發表出來,可是謝濤卻因此害怕了。


  ——他意識到,水能載舟亦能覆舟。


  北平嶽家的兩兄弟是他曾經千方百計請回來的大佛,有著定海神針一般的奇效,隻要有他們兩個在,劇團的演出質量絕對差不了。可請神容易送神難,正因為嶽家兄弟身份地位不同,遠比劇團其他人更具影響力,就像是隱藏著的暗雷,根本不受謝濤的控製。


  曾經他們之間不存在利益衝突,嶽家兄弟又慣常淡泊孤傲,不爭不搶,以至於謝濤都快忘記了嶽漢文的來頭。他們這樣的世家子弟背後是龍潭虎穴,本就並非池中物,長久以來可以相安無事,無非是彼此間誌同道合而已,並不是因為妥協,或者被謝濤徹底降服。


  而現在,嶽家兄弟的存在直接影響老劇團今後的發展,擋了謝濤的財路。


  這樣的認知激怒了謝濤這個利益主義者,他開始亂了手腳,不知道該如何處理這兩位動輒便可以毀了他前程的神仙人物。


  在利欲熏心的控製之下,也就無所謂講人情道義了。


  “其實漢文從沒想過和謝濤魚死網破,他無非是做事不知變通,死心眼了點”


  到這裏的時候,鄭闌渡的語氣下意識一頓,唇齒間溢出的那聲歎息像是很輕似的。


  過了許久,他才終於感慨道:“可惜謝濤想得太多,太過人之心了。


  那篇最終沒有發出來的報道,給謝濤拉響了一記警鍾——假如嶽漢文接下來還有其他的動作,又該如何呢?


  這種念頭擊垮了他的心理防線,秉持著先下手為強的態度,謝濤全然不念及舊日的情分,捏造出莫須有的罪名,狠心的往嶽家兄弟身上潑髒水。而後他借由團長的職務之便,借此大做文章,把他們從老劇團裏徹底除名了。


  畢竟當嶽家兄弟不再是老劇團的人,這個劇團是繼續經營,還是選擇改製,都和他們沒有本質上的關係,也犯不著他們狗拿耗子了。


  “後來,謝濤收回老劇團早前給嶽家兄弟發的房子,那筆理應給的遣散費也被私自扣了下來,他可能是心裏憋著一口氣,認為這樣可以逼著漢文服軟吧可惜啊,漢文那個脾氣,怎麽可能低頭呢,最後嶽家兄弟兩手空空,什麽都沒有帶走。”


  “這事擱在誰的身上,也難免會寒了心吧。嶽家兄弟的離職莫名其妙,走的時候也相當突然,大家夥都不知道他們要走,一大早排練的時候,發現琴師的位置空著,尋思回去叫他們哥倆過來,才發現屋子已經空了他們是在大半夜搬家的,家具擺設都留在房子裏,團裏給的東西一件都沒要,隻把自己當初來團裏的時候,帶的那些東西又重新帶了回去。”


  蘇以漾聽得心底有些不是滋味,隻覺得此刻言語沒有意義,什麽都顯得太過蒼白,他微微眯著那雙笑眼,淡淡道:“北平嶽家,果然是傲氣。”


  “可惜了這傲氣,生不逢時啊。”


  鄭闌渡長長歎了口氣,窗外的陽光映著他微微泛白的鬢角,顯得有些滄桑。


  “漢文哥與劇團各位交情不深,隻想著悄無聲息地走了。可西河平日跟我交好,臨了跟我打了招呼,他送了我一套青瓷茶具,還留下了幾本舊書那會兒西河身體不大好,也不知後來怎麽樣了。他們兄弟講究排場,其實挺缺錢的,驟然沒了房子,沒了工資,也沒了那筆遣散費,想必這些年來日子過得很苦哎,可惜了。”


  誰也沒想到,嶽家兄弟為老劇團勞心費力了十幾年,最後落得這樣的結局。


  英雄逢末路,聞者淚滿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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