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五十九章 北平嶽家
隨著這句粹著漫不經心笑意的發問,那些藏在鄭闌渡心底的舊日回憶,毫無防備地被勾了起來,然後他微眯起了眼,端起茶杯輕咂一口。
鄭闌渡喜歡喝茶,而且很注重喝茶的儀式感。雖然平日裏資金有限,喝不起那些動輒幾百上千的名貴茶葉,可他入手的茶具和茶葉都不是低檔貨,就比如現在拿來接待顧南喬和蘇以漾的這餅花茶,就是他精挑細選的產物。
彌漫滿屋的茶香中混雜著淡淡茉莉香氣,入口甘甜而淡雅,就著這一口濃茶,鄭闌渡開了口,當年老劇團深藏多年的往事也隨之重見日。
“恩怨倒算不上隻不過,當年老劇團太對不住他們兩兄弟了。”
老劇團宣布改製的時候,團裏一度風雲湧動,鬧得人心惶惶。
近幾年演出市場不景氣,隨著觀眾的更新換代,地方戲發展進入瓶頸階段,觀眾們的口味越發挑剔了,加上電影、演唱會等各種娛樂方式的衝擊,假如再像曾經那樣故步自封,毫無意義地重複經典劇目的排練,根本沒有辦法做出被廣大觀眾認可的東西。
更何況早年體製的問題,各地大大的劇院團多數都是吃公家飯碗,沒有足夠的市場刺激,工作人員太過安逸,長此以往藝術水平原地踏步,漸漸跟不上時代發展,在這樣的大環境下,進行院團改製也算是必然。
隻不過麵對改製,老團長當年的反應,有些讓人心寒。
所謂院團改製,初衷無非就是讓各大院團麵對市場,規模大一點的院團選擇迎難而上,主動尋求新的市場機會,漸漸發展了起來,就比如b省京劇團之類雲雲。
也有一些劇院團,因為規模和人員的局限,自覺無法適應市場,即便盲目嚐試也難免會被市場淘汰,所以幹脆放棄嚐試的機會,而選擇了那筆在當時看來還算體麵的遣散費,直接將劇院團徹底解散,走了下崗這條路。
就比如,曾經的老院團。
“咱們當年的領導名叫謝濤,早年是唱生的演員,他戲唱得很好,頭腦也靈光,很會張羅事,最開始把老院團管理得不錯。可惜,後來做慣了領導,就難免變得世俗起來,他啊”
鄭闌渡畢竟是個含蓄內斂的人,他脾氣溫和,言語克製,不像李和田那樣逮到什麽就什麽,嘴上沒個把門的。鄭闌渡不願意妄自評價別人,也不好背後裏議論他人是非,於是千言萬語隻化成了一聲意味深長的長歎。
“謝濤啊,他什麽都好,就是太看重眼前的利益了,嘴上著應該求穩,這樣選擇對大家夥都好,其實無非就是舍不得當時那筆遣散費,見錢眼開了。要是當年老劇團沒散,大家夥都還在一塊,保不齊什麽難關都能挺過去,眼下發展得比b省京劇團更好呢。”
鄭闌渡微眯著眼,自顧自地著,蘇以漾和顧南喬坐在一旁,誰都沒有插話,而他也壓根不需要所謂的回應。
過了好一會,鄭闌渡輕歎一口氣,才終於道。
“哎,算了,都過去了”
氣氛再次沉默下來,而後蘇以漾順著鄭闌渡的話想了想,直截了當地問道:“所以,是謝濤當年選擇解散老劇團,得罪了嶽家兄弟嗎?”
“如果僅僅是這樣,也算不得什麽了,”鄭闌渡苦笑一聲,感慨道,“謝濤是真對不住漢文哥和西河啊,哎堂堂北平嶽家的繼承人,淪落到那一步,可惜了。”
“什麽,北平嶽家?”還沒等顧南喬些什麽,蘇以漾便驚訝地一揚眉,追問了一句,“是嶽氏琴師孫氏鼓的北平嶽家?”
鄭闌渡意味深長地看了蘇以漾一眼,他有點詫異麵前這位年輕人,明明看起來隻是個玩世不恭的公子哥,為什麽會對這些連京劇圈的老人家們都未必得清楚的隱秘了如指掌。
不過很快,他就收回了視線,淡淡點了點頭。
“對,除了北平嶽家,還能有哪個嶽家啊。”
得到鄭闌渡的確認,蘇以漾微眯起一雙笑眼,一副若有所思的模樣。
一直以來,蘇以漾對京劇頗有了解,加之他母親背後的那一層關係,這些所謂的京劇世家,蘇大少也有所耳聞。
就比如,北平嶽家。
各行都有其行規,而對於京劇這個行當,最看重的就是傳承和出身,這算是京劇圈內約定俗成的行規。京劇世家的子弟上有師承,打一出生學的就是最正統的本領,之後不論走到哪裏,都會讓人覺得不明覺厲,也能讓真正的行家們高看一眼。而野路子想要唱出來,全憑刻苦與賦,除非可以遇上大的造化,或是達到旁人所不能及的高度,否則終其一生,也摘不掉這頂帽子。
京劇圈曾經流傳著四句不成文的順口溜,的就是百年之前京劇最為繁盛的時候,名噪一時的幾大京劇世家,和他們的拿手絕活。
——“紀家生封家旦,嶽氏琴師孫氏鼓,梅家水袖滿庭芳,郭家醜角領風騷。”
這裏邊提及的許多人物,現如今很多都已經無處可查了。到底是那些世家高手的子孫後人開始大隱隱於市,經曆了諸多打壓之後,不願意再輕易出山,還是他們早已不靠京劇本事吃飯,轉行做了其他的營生,也都沒人的上來了。
當年的繁榮與風光褪去,許多事都被時間封塵,關於那些高人的傳聞和事跡,隻能從老一代的口口相傳中偶爾聽到一些,隔著漫長的年歲窺探到零星的碎片。
而到了蘇以漾這一代,幾乎隻剩下正統京劇圈的後輩們,才能徹底全這幾大世家的名字。外行人早已不知道這四句順口溜,隻知道各個省份優秀的劇院團,叫得上那些一票難求的名角名號,卻不知道曾經的幾大京劇世家了。
現如今的京劇世家,混得最好的就是紀家和梅家。
紀家生就是在京劇圈混得風生水起的那個紀家,京耀大劇院的院長紀廣帆是從生一步步唱出名堂,爬到京耀大劇院的管理層,又達到現在這種高度的。而紀穆楠除了經營獨立劇團梨園堂之餘,也是一位相當優秀的生角演員。
而梅家這麽多年來沒有荒廢功夫,長輩更是在戲曲學院任教,對外開枝散葉廣收門徒,幾乎每一代都會出幾個響當當名角。尤其是這一代的青衣梅寒秋,她算是現如今旦角中的標杆性人物,單單靠她一個人,就足以撐起梅家的門麵。
至於北平嶽家,江南孫家,那都是京劇樂隊的大牛,他們一南一北,一琴一鼓,都曾在當地風光無兩。封家旦角柔媚婉轉,封家曾經的長輩,是當之無愧的旦角第一人。與梅家的桃李滿下不同,封式祖傳的功法身段從不外傳,外姓子弟想學到這些功夫根本就是做夢,因此封家旦對外的知名度不高,卻在內行人眼裏尤為稀罕。
而這裏邊最厲害的,當屬郭家的醜角。正所謂“無醜不成戲”,隻要有郭家醜角在,哪怕這出戲什麽都沒有,也可以算是成活了,足以擔得起獨領風騷這句批詞。
隻不過這百年來,經曆了戰亂饑荒,還有尤為動蕩的那些年頭,京劇發展遭遇了很大波折,這些傳承也受不可抗力的影響,很多事都被碾碎在曆史長河裏,漸漸變得無據可查了。
不過,哪怕這些世家再怎麽消聲匿跡,畢竟也是曾經的傳奇人物,老祖宗傳下來的看家本領不斷絕,再怎麽也不至於淪落到混不下去的地步。
蘇以漾這樣想著,幾乎沒加多少思索,又再開口問道:“既然嶽家兄弟是北平嶽家的傳人,那豈不是各大劇院團爭著搶著的大佛,怎麽會在老劇團這間廟拘著呢?”
“這其中的緣由我不大清楚,西河沒和我仔細過。”鄭闌渡倒是沒避諱,很直接地回答起蘇以漾的問題,“當時在老院團的時候,漢文哥同誰都走得不親近,神神秘秘的,西河卻與我關係不錯,偶爾會講幾句體己的話西河也喜歡茶,不過他可比我講究多了,咱是喝茶,人家是品茶,境界不一樣。”
“西河有一套羊脂玉的玉石茶具,據是從北平的嶽家大宅帶過來的,那玉盞的水頭特別好,哪怕是我這個不懂玉的人,都知道那絕對是個值錢玩意兒。那杯子內壁浮雕著水墨山水,平日裏不仔細看沒什麽特別,但每次衝泡茶葉的時候,山水的輪廓便會隨之浮現出來,我記得,好像是黃山雲霧吧茶是好茶,杯是好杯,輕咂一口就像飲進了萬裏雲海,不出的暢快。”
這些的時候,鄭闌渡也端起茶杯喝了一口,他喝的明明是普普通通的花茶,卻像是在品當年嶽西河斟給他的那杯獅峰龍井,意味悠長。
“日子最難捱的那幾年,西河會把上好的茶葉用布包分開,每次衝泡時隻舍得放幾根茶尖,那樣衝的茶水味道特別淡,幾乎喝不到茶葉味,和白開水也沒什麽差別了。我不是沒勸過他喝點別的茶,檔次低一點的也沒那麽難喝,可他隻是笑著搖搖頭。後來特供的茶喝完了,他就把那套玉石茶具埋在了老院團的枯柳下邊,之後再沒喝過茶。”
蘇以漾安靜地聽著,他對嶽家兄弟並無任何了解,此刻腦海裏忽然浮現出一個清臒孤傲的身影,他在b省六月桂花之下自斟自酌,帶著知世故而不世故的清高,他不是不懂得退一步海闊空的道理,隻是骨子裏的執拗與執著,根本容不得他去妥協。
所以,最後會淪落成那般模樣,也不算意外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