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五十三章 玩場大的
蘇以漾話音才剛落下,斷續的掌聲便隨之響了起來,正是範陵初第一個帶頭鼓起了掌。他蒼老的臉龐因喜色而微微染上些許紅暈,手指下意識扯著衣襟平複心情,著實覺得眼下一切都像是在做夢,美好得有些不夠真切了。
早晨的時候,範陵初正在家中的大院裏練聲開嗓,顧南喬突然敲開他的房門。在簡單交代了蘇以漾即將投資的事之後,顧南喬沒再多種種細節,就拉著範老去找段鳴山,一行三人趕到了春色滿園。
而在短短十幾分鍾的路程中,範陵初和段鳴山知道了顧南喬離職的消息。
雖然顧南喬得避重就輕,言語間大有幾分“此處不留爺自有留爺處”的瀟灑,可是範陵初聽在耳裏,疼在心裏,真是覺得很不是滋味。
平心而論,範陵初已經做好春色滿園會折在自己手裏的準備,他著實不想再因為戲班子的事拖累別人,尤其是拖累事業蒸蒸日上的顧南喬。在聽到自家愛徒離職,範陵初隻覺得一團無明業火哽在了胸口,恨不得立刻勸她改變主意,打心眼裏心疼她。
可是偏偏顧南喬心意已定,一旦下定決心,誰也勸不下來。
範陵初心想著,眼下春色滿園無非就是一筆爛賬,他給不起高昂的工資,沒辦法保證她的前途與發展,甚至連穩定的演出機會都給不了。不論如何,他都得勸顧南喬去更好的平台發展,不能困死在這個戲班子裏麵。
範憶姍和家裏脫離關係的時候,曾經留下一句自生自滅。
那就讓春色滿園自生自滅吧。
可是,還沒等範陵初把其中利害和顧南喬清楚,就是這突如其來的合作了。
隨著蘇以漾這份堪稱乾坤逆轉的合同神降臨,分分鍾拯救了春色滿園的困局,不但讓眼下難關都隨之迎刃而解,也讓範陵初希冀卻沒有能力實現的事情有了著落。
兜兜轉轉到了最後,一切撥開雲霧,戲班子已然開始朝著好的方向發展範陵初不禁萌生出莫名的幻想,如果這次真是春色滿園的機會,那麽戲班子能至此發展起來嗎?
他的前半生,沒和任何人低過頭,沒在世俗麵前折過腰。這一路兢兢業業,如履薄冰,走到了現如今,近乎於什麽都沒有了,唯一剩下的就是所剩無幾的熱情。
那麽,可以再賭一次嗎?
萬千思緒在範陵初的腦海裏反複交疊,又被理智生生克製下來,隻剩下狠狠拍著的掌心在隱隱作痛,他定定地看著蘇以漾,語氣透著不出的認真。
“好,我認可,我都支持!”
“我也認可,”段鳴山顯然也很激動,他咧起嘴角笑道,“蘇總有眼界,喬丫頭有能力,咱們春色滿園一定會發展起來的。”
“人生際遇真是有意思,誰能想到,臨了臨了居然繞了回來,咱們幾個又都唱起戲了。”李和田一拍大腿,感慨出聲,“我瞧著啊,我那個超市也甭開了,春色滿園就是咱們大家夥的事業,咱老哥幾個聚在一起,還有這些喜歡京劇的孩子們加入,保準兒能成事。”
“老李的對啊,咱們保準能成事!”範陵初朗笑著應了一句,然後他努力平複著心情,倒了一碗茶水遞在蘇以漾的手裏。
“蘇總能夠投資春色滿園,還這麽認可我們南喬,我是打心眼裏高興!以後大家一起共事,有問題一起解決,就算是一家人了我範陵初是個粗人,不懂你們生意場上的那一套,但是禮數不能廢了,就以茶代酒先敬蘇總一杯,你別見怪。”
蘇以漾唇角微微上揚,眼底粹著明顯笑意,熠熠生輝。
他開過無數次工作例會,也進行過數不清的商業談判,諳熟如何靠心理戰去獲得優勢,對待屬下員工也素來恩威並重賞罰分明,今給出的優渥條件,甚至於剛剛的幾番言語,都藏著很深的算計,為得就是拉攏人心,推進接下來的工作。
這次因為顧南喬的緣故,蘇以漾選擇投資春色滿園,卻不代表他會無條件地縱容著戲班子那些腐朽沉屙持續下去,或者對於這幫戲班子的老成員,他沒有任何工作範圍外的感情,毫不介意在必要的時候,不破不立的進行取舍。
所以那些場麵話,無非就是者無意聽者無心,也就罷了。
這些事理性果決的蘇以漾想得透徹,哪怕是對生意場上的爾虞我詐感觸不深的鍾子逸也看得明白,可偏偏春色滿園的這幫老藝術家們太真誠了——他們不圖名利,不求富貴,隻盼著當年的念想不斷絕,才有了春色滿園。
蘇以漾浮沉在社交場的一灘泥沼之中,見過世間眾生相,利欲熏心,爭名逐利,他見過,日薄西山,虎落平陽,他也見過。毫無意義的豪言壯誌,或是幾番算計的人心揣度,他都知道怎麽處理,也可以立刻用最為得體的方式應對。
偏偏這份赤子之心,他還真是沒見過。
真情實意隻有真情實意可以換。
對於世間情愛是如此,對於人情冷暖又何嚐不是如此。
這樣的思緒在蘇大少的心底衝撞,以至於最初他不過隻是白紙黑字的談生意,此刻卻沒來由的多了某些極為陌生的情愫——那是和他在名利圈沉浮全然不同的感悟。
他修長的手指拿過青瓷茶杯,不緊不慢地斟了滿滿一杯清茶。
茶葉是普通的熟普洱,看著像是新茶,檔次並不是很高,要是平時,蘇大少絕對看不上這種品種。可是此刻輕咂一口,倒覺得茶湯澄清淡雅,入口有淡淡的苦味,夾雜著細微的清香,雖然不算上品,卻是別有一番滋味。
而後蘇以漾端起茶杯,輕輕碰了碰範陵初的杯沿,隨之仰頭一飲而盡:“既然我投資了春色滿園,自然就是一家人了,那我也以茶代酒,敬範老師一杯,預祝之後大家合作愉快了。”
和諧嚴肅的場麵還沒維持多久,就被鍾子逸的輕笑聲打斷了。
“喲,一家人好啊,好好相處,相親相愛,共創和諧未來。”鍾子逸懶洋洋地靠在椅背上,沒個正行地一揚眉,“阿漾,你別厚此薄彼,倒是敬南喬一杯啊?”
聽到這句南喬,顧南喬先是被這詭異的昵稱嚇了一跳,又被鍾子逸千回百轉的語氣喊出一身雞皮疙瘩。她實在有點無奈,這兩位投資人都是什麽毛病,怎麽論起自來熟,一個比一個輕車熟路,還處處透著不正常呢?
在座的各位不知道其中隱情,蘇以漾卻聽得懂自家發的意有所指。
他勾起唇角一笑,懶得陪著他繼續散德行:“你當這是你昨晚參加的那些不靠譜酒局呢,喜歡敬酒找你的妹妹們相親相愛去,開會呢,給我正經點啊鍾少。”
“我好歹知道遇到看對眼的妹妹,見縫插針的相親相愛啊,”鍾子逸翹著二郎腿,吊兒郎當地道,“有機會不及時把握,以後可別我沒替你旁敲側擊啊。”
蘇以漾聽明白鍾子逸的調侃,卻完全無視了他的弦外之音:“隻知道抓住機會,卻不具備選擇的能力,所以你才惹了一屁股爛帳。”
鍾子逸一揚眉,正想反駁點什麽,卻見蘇大少語氣一頓,話鋒陡然一轉。
“完了固定人員配置和薪資待遇,大家夥討論一下,演職人員的配置問題吧。”
這番話得雲淡風輕,大家卻聽得出來,蘇以漾這是要大換血的意思了。
春色滿園的人員配置太過簡陋,已經到了直接影響演出水準的程度,這些事戲班子的老成員們都是心知肚明,卻一直沒有想辦法解決。
原因無他,就是沒錢。
眼下有了大筆的投資,想要提高演出水準,當然首當其衝的就是引進專業的樂隊成員,招攬可以登台演出的名角兒,從而達到更好的演出效果了。
顧南喬第一個反應過來蘇以漾的意思,不緊不慢道:“現在可以登台演出的,無非就是我師父,悠優,還有我,樂隊全靠段叔李叔撐著,李牧的鑼鼓也算敲得不錯,維持正常演出不成問題不過如果想要把春色滿園做大,這些人員配置遠遠不夠。”
伴隨思考,蘇以漾微微曲起食指,不輕不重地扣著桌麵:“你的京劇改革注重的是少而精,看似削減了樂隊在京劇演出中的分量,實則對技藝水平都要求更高,演出人員的選擇馬虎不得”
顧南喬意味不明地看了蘇以漾一眼,對於他三言兩語就點名自己的弦外之音驚訝不已。
“南喬,你,都需要哪些樂隊伴奏?”蘇以漾問道。
“武戲除了板鼓鑼鼓,最好加入大鑼饒撥,”顧南喬沒再猶豫,直截了當地,“至於文戲,段叔的月琴沒得,撐起場麵也足夠了,但如果真想讓演出水平提升一大截,必須得把京胡京二胡的老師換了。”
“喬丫頭的這些,都是咱們京劇樂隊的標配,應該不難找吧?”李和田暗紅色的夾克衫敞著懷,大咧咧地笑道,“不成就蘇老板多操心些,給他們開點高工資唄。”
“高薪倒是沒問題,隻不過,合適的人選可就難找了。”蘇以漾若有所思地眯起一雙笑眼,一語道破真諦,“拿錢砸人不是重點,重點是請來的高手願不願意嚐試京劇改革,又是否能和春色滿園的整體風格契合呢?”
隨著蘇以漾的話音落下,大家夥的表情都有些凝重了。
但凡是能力突出的人,求財之餘難免圖利,按照蘇以漾的財力,想要從大型劇院團把人才挖過來倒不是難事,可是如何讓他們放棄正統的表演風格,嚐試未必可行的京劇改革,陪著春色滿園的各位一起冒險呢?
就在大家一籌莫展之際,顧南喬的清澈話語聲打破沉默。她揚起唇角粲然一笑,眼眸明亮如同沉著九星芒,耀眼而好看。
“不如,我們把之前老劇團的成員召集回來,玩一場大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