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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三十二章 當年繁華

  範陵初雷厲風行了大半輩子,在舞台上演的都是獨當一麵的大英雄,在台下也向來是一不二的性格,幹脆果斷得很。


  他從來沒和人服過軟,即使是和自己的親生女兒也梗著脾氣,倔得像是九頭牛都拉不回來,不肯主動退讓一步。像此刻這麽近乎於掏心挖肺的講喪氣話,幾乎是破荒第一次。顧南喬之前從未想過,這樣難得的一次,居然是一直以來敬重的師父親自道歉。


  “南喬,這麽多年來,你的辛苦我都看在眼裏,我沒辦法我不想一直拖累著你,可是春色滿園要是離了你,真就支撐不下來。哎,穿了還是我太自私,從你上學折騰到畢了業,後來你進到b省京劇院,終於不在春色滿園登台了,才得幫戲班子出謀劃策,親自盯著排練演出,哎是我拖累你了。”


  “我從沒有覺得這是拖累,真的。”顧南喬連忙開口。


  或許連她自己都沒有發現,此刻語氣裏帶著及不可察的顫抖,“師父,其實你做的事情,也是我想要做的,一直以來,我想嚐試獨立戲班的劇目革新,讓京劇有更多的受眾,春色滿園給了我很大的空間,我”


  “南喬,別了。”範陵初皺起眉頭,沒再給顧南喬太多的時間,低啞蒼老的聲音響起,截住了她的話頭,“這次聽我的,不如,就這麽算了吧”


  但凡追憶過去,就難免帶著些許覆水難收的傷感。


  更何況是範陵初這樣近乎於了斷的攤牌。


  顧南喬素來自詡能言善辯,有無數種花樣給範陵初哄得開心起來。可此刻,她卻忽然覺得再去多些什麽都太過蒼白,隻能無力地把責任往自己身上攬,試圖稍微緩解老人家心如死灰的心情。


  “師父,這次投資的事怪我,是我沒有提前了解清楚情況,讓大家夥跟著白折騰,空歡喜一場你千萬別多想,前幾年壓根沒有投資的時候,春色滿園不也辦得好好的嗎,咱就當這次的事沒發生過,直接回絕蘇總就過去了,好不好?”


  “此一時彼一時啊,不一樣啦,丫頭。”


  範陵初的藏藍色夾克穿得久了,無數次水洗之後,泛著淡淡灰白色久痕,帶著不入時的土氣。他長長歎了口氣,很淡的霧氣消散在風裏,而後他將手掌輕輕拍在顧南喬的肩膀上,這分明是範老習慣性的動作,可眼下卻流露出蒼老和無力,不經意間泄了思緒。


  連同他話語中掩飾不住的迷惘與脆弱,直擊在顧南喬的心底。


  “之前我有一股子心氣兒,不管多難也想要堅持下去,我誰也不服,誰也不怕,就是想把京劇唱下去。可這次,許是在生死麵前難免有所感悟吧,時代在發展,人鬥不過命啊丫頭,你有賦,師父相信你前途無量,能走得比師父更遠,至於你李叔和段叔,他們也上歲數了,再讓他們勞心勞力,我這心裏頭老覺得過意不去。”


  “師父,你就是最近經曆的事情太多,也太累了”顧南喬飛快調整好情緒,她的手指輕撫過範陵初的手背,語氣輕柔,卻意外讓人安心。


  “你聽我的,這段時間什麽都別想,先把身體養好,春色滿園有我看著呢,你別跟著操心了師父,你相信低穀反彈嗎,咱們挺過這個坎兒,一切都會好起來的。”


  “挺過了這個坎兒,然後呢?”範陵初微微眯著眼,歎道。


  顧南喬沒有回答,她的嘴唇輕輕碰了碰,千言萬語哽在唇齒間,卻什麽都不出來。


  如果僅僅是為了哄人開心或是彼此打氣,她當然有無數種打雞血式的話語可以張口就來。可是描述出那些“你好我好大家好”的虛妄假象,獲得短暫的寬慰與滿足,又有什麽意義?

  顧南喬和範陵初都心知肚明,如果不能改變現狀的話,那些無非隻是治標不治本的拖延罷了,而春色滿園根本經不起所謂的拖延。


  在顧南喬沉默的時候,範陵初也沒再多些什麽。他的目光停在顧南喬的身上,粗糙的手掌隔著垂落臉頰旁的發絲,輕輕揉了揉她的臉頰,思緒像是忽然飄了很遠很遠。


  雖然已經過了很多年,但在範陵初記憶裏,還是經常可以很清晰地浮現出顧南喬六七歲時的模樣。與這些一同被不斷回想起的,是當年老劇團大家夥還在一塊的日子——那段在範陵初看來,最為肆意和風光的歲月。


  當年老劇團還很熱鬧,雖然演出條件遠沒有現在各大劇院團好,可一旦到了年節,團裏都會組織他們到處演出,在充滿鄉土氣息的大戲台子一連唱上好幾場。


  那會娛樂方式遠沒有現在這麽多,連看集體電影都得自備板凳守著時間等放映。雖條件艱苦,可大家卻總是那麽熱情,看過無數遍的老電影還願意再看一遍,即便是其中的經典橋段和台詞早已是張口就來。


  也不知道是在癡迷電影的內容,還是沉醉於等待與欣賞的氛圍。


  範陵初還記得,當年老劇團也有新年演出季,露大戲台子總是從早唱到晚,那些經典劇目連軸唱,什麽《夜奔》、《思凡》、《貴妃醉酒》、《霸王別姬》就著飛土揚塵的黃沙,觀眾們的熱情出奇的高,場場演出,台下都是爆滿,但凡演員驚豔亮相之後,掌聲定然是此起彼伏,許久都停不下來。有時候座椅不夠了,戲台子外圍還會站上好些人,裏三圈外三圈到處都是,連巷子口都會被圍得水泄不通。


  沒有演出的時候,範陵初和段鳴山、李和田還有敲大鑼的趙楚陽時常會聚在一起,老哥幾個聊聊扯扯淡,打打麻將,順帶著喝點酒,日子過得有滋有味。範陵初心高氣傲,總想唱出點名堂,趙楚陽隨遇而安的很,從沒和人紅過臉。李和田火氣最勝,一言不合就擼起袖子要幹架,而段鳴山好脾氣慣了,總是那個打圓場拉架的老大哥


  還有敲饒撥的韓秋,分明是個手藝人,偏偏活得像是個書生,走到哪裏都夾著本書,有時候是戲本子,有時候是,還喜歡時不常之乎者也幾句。嶽漢文和嶽西河這對兄弟把京胡京二胡拉得風生水起,眼睛像是長在了頭頂上,跟個爺似的誰也看不上,損人是常有的事,讓他們哥倆誇一句,比登還難

  唱生角的鄭闌渡暗戀著當年的台柱子肖芳然,默默喜歡到她嫁了人生下了顧南喬,表白的話再沒機會出口,反倒成為顧南喬很喜歡一起玩的鄭叔叔。而那會兒的肖芳然,婉轉嫵媚的青衣唱得空靈絕美,是何等的風光絕代,顧盼生輝。


  在女神還沒有被廣泛運用的年代,整個老劇團的男同事們,有誰沒誇過肖芳然的神韻風采,又有誰沒在心底偷偷把她當做舊日女神,夢中情人。甚至直到今日,範陵初還會覺得顧南喬的靈氣與資,繼承了肖芳然的幾分風采。


  那些都是沉澱在時代年輪中,漸漸消散的過去。


  舊日的光彩與輝煌早已不在,隨著殘忍時間破碎成一地斷壁殘垣。老院團改製之後,最後留下的念想僅僅是夾雜在泛黃書頁中的一張張老舊相片,除此之外再無其他。


  範陵初不明白,為什麽自己做了這麽多的努力,還是不能阻止一切衰敗。為了挽留劇院團改製後的慘淡,讓大家夥兒不必各奔東西,讓京劇可以繼續唱下去,範陵初近乎於付出了可以付出的所有代價,可當年的繁榮,終究卻是再也回不來了。


  他想不通,也沒有心力再去想了。


  伴隨著蒼涼的歎息,範陵初漸漸收回了思緒,開口時情緒平淡下來。


  “春色滿園麵臨的,又何止眼下這一個坎啊南喬,我折騰不動了,能做的我都做了,再多的我也沒有心力去做了,夠了沒什麽舍不得的了。”


  範陵初的眼眶有些發酸,他卻固執的認為是被風沙吹疼了眼睛,隻是側過頭粗糙地揉了揉眼角。顧南喬正帶著些許擔憂地注視著他,那雙清澈的眼睛映襯著月色,像是在眼底沉了璀璨星輝,不出的靈動好看。


  這麽多年過去,當年跟在範陵初身邊咿咿呀呀學發聲台步的丫頭早已長成大姑娘,不會在夜深時分因為媽媽的不辭而別偷偷哭泣,不會拉著他的大手纏著要去大劇院看名角的演出,更是早已不需要範老照看,反倒一直反過來幫襯他,足夠可以獨當一麵了。


  範陵初知道,他不該再去影響顧南喬的決定,該讓她自己去飛了。


  “即便再怎麽折騰,春色滿園早晚也要麵臨關門的一,再苦撐下去也沒什麽意思趁著現在散夥還能給大家爭取點錢,就幹脆把合同簽了吧。大家跟著我忙活了這麽些年,別最後什麽都剩不下。那些錢我就不要了,到時候你和你段叔李叔他們分了,他們倆日子都能過得好一點你啊,不至於左右為難,也算是解脫了。”


  這些話的時候,範陵初近乎於心平氣和,甚至唇角還帶著釋然的笑意。


  他眼底的苦楚一閃而逝,幾乎像是顧南喬的錯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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