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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九章 居然是個行家

  進了劇場的門,就是那個擺著滿滿當當茶桌木椅的露觀眾席。雖然春色滿園這個戲班子的裝修布置遠算不上奢華,卻是麻雀雖五髒俱全,很有些古色古香的味道。


  院落被畫著潑墨山水的幾麵屏風隔斷,將進門位置開辟出一塊檢票區域,進入之後便是擺放整齊的木質桌椅,每個茶桌上都放著一套青花瓷的茶具,以及配套的茶水和傳統茶點,雖然這些都是免費提供的,但沏好的茶葉是陳年普洱,贈送的茶點是桃酥、杏仁酥之類的應季糕點,每一樣都絕不是糊弄人的玩意。


  露觀眾席四角擺放著幾盆文竹,翠綠色的竹葉為秋日蕭條增添了些許生機盎然來,映襯著暗紅色的織錦孔雀椅顯得低調而精致。而正對著舞台的位置坐著一個年輕人,他手裏夾了根煙,正半抱著手肘同戲班子的幾位樂隊成員些什麽。


  不難看出,他就是今特意找上門來的那位了。


  “各位樂隊老師都是行家,基本功就不需要我來多了吧。”蘇以漾笑了一聲,咬著煙嘴歪過頭,不緊不慢彈了彈煙灰,“樂隊是京劇的靈魂,好的樂隊不但伴奏演員唱腔,配合演員動作將曲牌緊緊把握,更重要的是,要把握這出戲的節奏變化。”


  拉月琴的大叔名叫段鳴山,早年在國有劇院團就是拉月琴的樂師,和範陵初私交不錯。劇院團解散後段鳴山轉了行,卻始終沒有荒廢技藝,把拉月琴當成了茶餘飯後最大的愛好,沒事就自己起個調子哼幾句,過過戲癮。


  後來有次段鳴山和範陵初兩個老哥倆一同喝酒,聽範陵初自掏腰包辦了私人戲班,因為資金有限,人員湊不太齊,經營得也很吃力,正好段鳴山退休在家,便自告奮勇地撿起了老本行,來春色滿園幫忙拉月琴,這一拉就是四五年。


  聽了蘇以漾的話,段鳴山裹了裹身上的皮夾克,隨手起了個調。


  月琴的琴弦上下碰了碰,悠揚的旋律便在偌大的院落內響了起來,正是西皮快板的調子。西皮快板在戲中往往是用於矛盾衝突異常尖銳的時候,配合的唱段也都是辯白理,聽起來很是慷慨昂揚。


  段鳴山此刻拉出這樣一段,一來是他對剛剛那出《西廂記》才剛唱了一半,卻被蘇以漾臨時叫停的行為表達不滿,二來則是有心故意諷刺——若是蘇以漾幹脆聽不出來他的意思,也就無非是在對牛彈琴,那麽蘇以漾剛剛的那番話也就無關緊要了。


  誰知段鳴山才剛起了個調,蘇以漾就微微垂著眼眸,輕聲笑打趣道:“這是對我有多不滿,連《鍘美案》都拉出來了?總不能因為消費者提了些善意的意見,樂隊老師就要定我的罪吧?”


  段鳴山一愣,手上的調子倒是停了下來。


  他最初無非覺得蘇以漾是來故意找事的,雖他乍一看懂了不少京劇理論知識,不是那種對京劇完全沒有了解的草包,但瞧著他這麽年輕,舉手投足間還帶著些許隨意放肆的不著調氣質,即便對京劇感興趣也像是一時興起,未必有真本事。


  可是有這份耳力,就不是單純看幾本書,或是動動嘴皮子就能做到的了,段鳴山不由得對蘇以漾的印象略有改觀,沉默數秒才嗤笑一聲。


  “你這夥子真是有意思,這個從哪本書上看到了點關於京劇的資料,就轉過頭來教育起我們這幫老頭子了句不好聽的,你還沒出生我就開始拉月琴,怎麽把琴拉好我再清楚不過,用得著你這個毛頭子來教?”


  聽了這話蘇以漾也不生氣,就仿佛剛才囂張跋扈這出戲根本不配對外售票的人壓根不是他,此刻他不置可否一點頭,開口時禮數周到,言語間不難看出對琴師們的尊重。


  “你月琴拉得好,這是有目共睹的事情,若是光論技法,剛才那出《西廂記》拉的沒有任何問題,要是我你拉的不行,那純是雞蛋裏挑骨頭,我自個兒耳力不行。”


  “那你這些,到底是什麽意思?”


  段鳴山原本就是出了名的老好人,加上年紀虛長幾歲,在春色滿園常年充當好脾氣的和事佬,見到蘇以漾的態度緩和,語氣也跟著緩了幾分,“既然話到這個份上,我今兒還真得問問你,我們這出《西廂記》差在了哪裏?”


  蘇以漾隨手彈了下煙蒂,漫不經心的一彎唇角:“差在哪裏,道理很簡單,日本空運的三文魚和重慶秘製的火鍋底料都是好東西,可是這兩樣放在一起燉,不倫不類,就是難吃。”


  還沒等段鳴山話,打板鼓的李和田就聽不下去了。


  李和田是範陵初和段鳴山的老同事,也是國有劇團的老成員,劇團解散之後他就在新廣市盤了個賣鋪,自己做點買賣養家糊口了,沒事和當年的老哥們喝點酒,回家老婆孩子熱炕頭,日子也算過得有滋有味。


  一直到前些年範陵初將春色滿園這個私人戲班子張羅起來,李和田才開始重操舊業替老哥們撐撐場麵,趕上春色滿園晚上有演出,賣鋪也沒有正經營生,他就提前些關門,親自來幫著自家老朋友打打鼓。


  畢竟有他和段鳴山在,一個撐文戲場麵,一個定武戲軍山,再加上範陵初這位身經百戰的淨角兒親自登台,這出戲也就算成了。


  但凡是有幾分真本事的人,即便是再怎麽低調處世,也還是遮掩不了身上的傲氣,尤其是李和田這種原本就暴脾氣的主兒——假如段鳴山還有點息事寧人的意思,他就純是完全不怕事,愣是要掰扯個所以然出來了。


  蘇以漾的話音才剛落下,李和田的冷笑聲就應聲傳了過來。


  “我們幾個都是粗人,就好銅鍋涮羊肉那一口,吃不慣你們富家公子哥的空運日本三文魚什麽的,”他轉著手裏的鼓槌,撩著眼皮子上下打量蘇以漾一眼,不屑地,“你也犯不上整那些雲裏霧裏的玩意兒糊弄人,既然咱們是在京劇,就幹脆有一一,扯那些不著邊的事幹什麽?”


  在來春色滿園實地考察之前,蘇以漾早已將相關資料仔仔細細地研究過無數遍,對這個私人戲班全部成員的身份性格也都摸了個大概。


  春色滿園這個戲班子的優勢很明顯,有能力者是正統的老藝術家,那一身看家本領是靠多年演出和歲月磨礪沉澱出來的,都是實打實的真功夫。就比如範陵初、段鳴山和李和田這老哥三個,隨便一個拎出來就是絕對的技術流,三個人聚在一起,堪稱戲班子的定海神針,他們豐富的舞台經驗是那些所謂“科班”畢業的年輕京劇演員們根本比不了的。


  可是正因為這樣,春色滿園的劣勢也跟著暴露無遺。


  像是京劇這樣的傳統藝術,程式化的表演形式是藝術價值的體現,卻也是被當下年輕觀眾們不能接受的地方。遠的不,在好萊塢大片用絢爛特效表現海底宇宙,隨便一幀截出來都是視聽盛宴的時候,又有幾個人願意在戲台子底下認認真真看京劇演員靠著虛擬性展現出來的舞台空間呢。


  可是越是老藝術家,就越是對傳統文化執著,尤其是像春色滿園這種——由幾個老人家撐起來的私人戲班子,雖然賺不到什麽大錢,卻也有一些固定觀眾勉強可以維持生計,也就更容易故步自封,標榜著弘揚傳統文化,難以從舒適圈中走出來了。


  蘇以漾雖然年輕,在商戰場上卻是不出世的才,b省演出市場的龍頭蘇氏集團在他手下經營得井井有條就是最好的明。蘇以漾熟稔商務談判的種種規則,當然知道要是打一開始就和春色滿園的老人家們理論這些所謂的“變通”,他們非但聽不進去,還容易激起反作用,讓這次見麵徹底崩盤。


  所以那出《西廂記》中途叫停的下馬威,和此刻先兵後禮的種種解釋,都是他提前計劃好的刻意為之了。


  這些念頭在蘇以漾的心裏轉了又轉,他的麵上卻是不動聲色。


  “究竟差在哪裏,我已經得再明白不過了。”蘇以漾一雙笑眼微微彎了起來,戲謔開口,“段老師月琴拉得不錯,李老師的板鼓也是真功夫,那個青衣條件不錯,多鍛煉保不齊也能唱出來,隻不過你們幾個湊在一起演這出《西廂記》,呈現出來的東西就是難聽。”


  這番話蘇以漾得很不客氣,李和田作為武場的台柱子,那是出了名的一身傲骨,一句那雙眼睛長在了腦瓜頂上也不為過,什麽時候聽過這樣的話,當下黑了臉。


  “你要是真喜歡京劇,聽不懂又沒有眼力,我不怪你,也不介意今兒就當一次不記名的老師,多提點你幾句。但子,你要是這麽講話,得嘞——”


  邊,李和田邊把將手中的鼓槌一揚,毫不客氣地指向大門口的方向。


  “春色滿園還真就不差你這一位不開眼的觀眾,出門左轉,慢走不送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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