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章 你可算來了
九月,b省京劇院。
顧南喬已經換好了戲服,正對著鏡子給自己畫油彩。
這一身是《拾玉鐲》的行頭,顧南喬長相精致,一雙靈動的眼睛勾上油彩之後,就像是戲裏的孫玉姣活靈活現的走出來了。
顧南喬是去年年初才簽到b省京劇團的花旦。
像她這種沒身份沒背景的京劇演員,有機會進入劇院團,純靠著吃苦耐勞練出的紮實基本功,還有那副祖師爺賞飯的生好嗓子。京劇演員想唱成名角兒很難,想要在劇院團混得開更是難上加難——在外人看來,顧南喬能進入別人擠破了頭都進不去的b省京劇院,還在第二年就有了登台唱正旦角的機會,已經算是奇跡了。
不過這靠的不是運氣,而是和顧南喬賦秉異有著脫不開的關係。
顧南喬模樣好,整個人都透著一股靈氣,再加上她聰明伶俐,對京劇的理解很深,既有科班練家子的台上真功夫,又有自己想出來的稀奇古怪的鬼點子,經常幫著京劇團出謀劃策想宣傳方案,反響還相當不錯,是京劇團公認的全能型勞模。
久而久之,顧南喬贏得了好人緣,也有了這次複排《拾玉鐲》唱孫玉姣的機會。
《拾玉鐲》這出戲講的是孫玉姣和傅朋的愛情故事,是很經典的旦角戲,以做功和念白見長,也是b省京劇團的保留劇目,再過半個月就要對外售票了。
顧南喬畫到最後幾筆的時候,林露露忽然推門而入,風風火火地跑了進來。
“喬喬,你來啦?”見了顧南喬,林露露有點意外,“你家裏的事解決好了?”
“不解決也得來排練啊,”顧南喬輕笑一聲,“怎麽,想我啦?”
林露露是和顧南喬一起考進京劇團的,她唱的是青衣。因為都是一屆進來的新人,加上林露露平素大大咧咧,很愛交朋友,平日裏和顧南喬關係比較親近,經常湊在一塊。
“對了,我都沒來得及問你,給你發消息也不回,喬喬,你家到底出什麽事了,居然能讓你這個公認的勞模曠工整整一星期?”
“我師父那邊的事。”顧南喬邊邊給自己做最後的打理,繼續道:“師娘上周走了,我師父生病,沒人照顧,我不放心老人家一個人呆著。”
林露露好半沒話,有點意外地看著顧南喬。
“原來如此,你也別太傷心……不過話又回來,你師父那邊不是有你師姐範憶姍呢麽,親生閨女不去照顧,怎麽著也輪不到你啊。喬喬,這可是你第一次唱主角兒”
這番話不用林露露深,顧南喬也明白她的意思。
像是b省京劇院這種有傳承的國有劇院團,向來都是將保留劇目看得很重要,每年經典劇目複排,都是演出季的重頭戲,也是領導們最看重的地方。
而劇目複排的完善程度,直接影響著最後的演出效果,顧南喬身為主旦角是其中關鍵,加之這是她第一次挑大梁,需要多排練多磨合,一點差錯都不能出。這段時間本該是她最為忙碌,排練場場不落的時候,可是因為師父生病,她一直在醫院陪護,已經連續跟劇團請了好幾的假了。
即便最後領導批了假,臉色也很不好看。
其實都不用領導多什麽,顧南喬自己也知道,劇團對她的意見很大,之前靠著一年時間積累下來的好人緣,也在這幾差不多都敗光了。
“哎,喬喬,你做好心理準備吧”
林露露看著顧南喬若有所思的模樣,走到顧南喬身邊,在旁邊的化妝台了坐下來。
“我給你提個醒,李老師這次是真生氣了你連著請假一個月,排練都逮不到人,李老師對著空氣走了一周台,昨在排練廳徹底不幹了,”到這,林露露語氣一頓,故意賣起了關子,“你知道他昨怎麽的嗎?”
“怎麽的?”顧南喬側過頭。
“我李默宇在b省京劇院唱了十幾年,就沒有見過這樣不尊重戲的人還能唱上花旦的,從來沒有!”林露露雙手往腰上一掐,誇張地模仿著京劇團的老演員李默宇慣常黑臉的表情。
“她顧南喬一出戲都沒唱下來,就在外邊接私活,真當自己是名角兒了?……嘖李老師那個臉啊——隻可意會。”
顧南喬的表情有一瞬間的不自然,郭曉冬終究還是告訴了團裏。
這事兒也確實是她不對,可便是重新讓她再選,她也要回去幫師父的戲園子撐一下場子。
林露露將顧南喬不自然的表情看在眼裏,擔心道:“喬喬哎,你又不是不知道李老師那個脾氣,損人都不帶髒字的,這次你給他得罪了,還能有好果子吃?”
顧南喬微微低頭,再次看了看鏡子裏的妝容,確定已經完美後,才緩緩道:“事到如此,也隻能端正態度,慢慢平息李老師的怒火了。”
林露露點了點頭,隨後神秘兮兮湊得更近點,壓低聲音開口:“最近團裏傳的沸沸揚揚的,你在外邊接私活,偷偷給別的戲班子唱戲,真的假的啊?”
“不是外邊的戲班子,”顧南喬轉過頭來,“是我師父的“春色滿園”,最近師娘去世,師父家裏事也多,他老人家給折騰病了,戲園子不能關門,師父上不了台,我就替他唱了一場,讓郭曉冬給看見了,我看到她後,心裏也做好了準備,沒事,你別擔心。”
郭曉冬也是京劇團的花旦,和顧南喬同個行當,是實打實的競爭對手。她唱了好幾年都沒唱出來,一直看顧南喬不對付,這次《拾玉鐲》又被搶了主角位置,更是看顧南喬鼻子不是鼻子,眼睛不是眼睛了。
像是b省京劇院這樣的國有劇院團,原則上都是明令禁止在職演員在外邊接商業演出的,如果有特殊情況,也得和院團提前報備。但顯然顧南喬這次根本來不及打招呼,還偏巧就被郭曉冬逮到了。
“你傻啊,《拾玉鐲》馬上要登台了,多少雙眼睛盯著你,你可倒好,往槍口上撞。”
“我明白,但是戲園子是師父的本,那不能歇業,一歇就沒了。”
“那你給範憶姍打電話,讓她唱去,憑什麽讓你頂啊,我這幾在團裏可是見她沒缺過一場戲,憑什麽讓你在這麽關鍵的時候請假,讓上麵的領導對你有意見。”
林露露翻了個大白眼,頓了頓,又再道:“喬喬,你從替補演員一點點熬到現在,吃了那麽多苦,才有這次《拾玉鐲》唱正旦角的機會。這種關鍵時刻,你又不把心思放在排練上,不得把劇團領導們得罪個徹底了啊?”
林露露還真是一點都沒猜錯。
顧南喬想起今早碰見夏團長的時候,她那極為微妙的臉色,不由得歎了口氣。
其實都不用領導多什麽,顧南喬自己也知道,眼下劇團對她的意見很大。尤其是她幫著師父範陵初經營私人戲班子“春色滿園”,而且好巧不巧,還在這樣的時候被捅到領導那裏,搞得她這段時間接連請假,也跟著不清道不明,越描越黑了。
雖然領導還沒有正式找她談話,但想必,她在領導心裏的印象是壞了,她到底還不曾成為名角,若是不遵守團裏規矩,總歸是要有個處置的章程的。
林露露原本還想再點什麽,然而才張了張嘴,就有別的同事進了化妝間,她趕緊吐了吐舌頭,坐得規整些好好扮上了。
“露露,我先走了。”顧南喬拿上道具起身,“你先練著,中午一起吃飯。”
林露露拍了拍顧南喬的肩膀,語重心長地開口。
“祝你好運。”
被林露露提前預警下,顧南喬到排練廳時內心有點忐忑。
果不其然的,她才一進門,就聽到了李默宇陰陽怪氣的招呼聲。
“喲,咱們大忙人可算過來了,”李默宇一邊纏頭,一邊開口,“顧,這是在外邊忙完了?”
這次和顧南喬搭班子合作《拾玉鐲》,唱傅朋的那位生演員就是這位李默宇,他年紀不大,才三十,但從七歲就開始登台了,大家都尊稱一句李老師。李默宇對京劇的要求十分嚴苛,最初看顧南喬分好,又聰明伶俐,便有心提攜她,孫玉姣的角色還是李默宇替顧南喬向劇院團的領導爭取來的。
誰知,才剛拿到了好角色,在李默宇眼裏,就是顧南喬就“飄”了。
這次是李默宇和顧南喬第一次搭班子,磨合時間不長,排練時間又匆忙,他本身就有點著急,顧南喬卻是一而再地請假,不由得讓李默宇十分不滿,覺得自己看錯了人。
尤其是最近團裏傳的很難聽,顧南喬請假和在外邊接私活有關,他就更看不慣這個態度不端正的新花旦了。
“李老師,”顧南喬知道老師對自己有意見,隻得端正態度,聲賠罪,“這幾我家裏有點急事,對不住了。”
“這得什麽急事,能比過幾上台更急啊。”李默宇一臉好臉子都不給顧南喬,抬眉笑了一聲,“我鬧不明白了,顧,既然你想撈錢,心思壓根不放在戲上,幹嘛要來咱們b省京劇團,嘖,當初怎麽讓你考進來了,這不是不給別人機會麽?”
“宇哥,你話可忒客氣了。”拉月琴的夥子莊林笑了一句,“這不就是老話裏的,占著茅坑不拉屎麽。”
“嘿,林子,怎麽話呢。”李默宇佯怒一句,明麵上是替顧南喬話,實際卻是不帶髒字的損人,“人家顧是姑娘家,你這話真難聽,再者,顧在外頭唱一場,保不齊將你個把月的工資都給掙回來了,你還敢開她玩笑?”
“瞧我這張嘴,嘿,真是,人家顧花旦都四沒過來了吧?”
莊林調著琴弦試了試音,從善如流改了口,“興許人家在外邊都唱成名角兒了,咱們這廟早容不下她那尊大佛,我還不開眼道她呢,真是罪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