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文 斯洛尼姆,森林
5月的德波平原已經顯露出了夏季的特點,那些剛從芬蘭前線撤換下來的俄國士兵先是經曆了嚴寒,現在他們又受到炎熱的襲擾。第23坦克營駐紮在斯洛尼姆附近的森林,一條河流由北向南流經這片區域,這裏距舊國境線也就是‘斯大林防線’大約150英裏。一年前這裏還是波蘭,如今俄國人管控著一切。
附近的村莊大多在戰爭中破敗,但高效的行政體係很快便讓這裏煥然一新。麥田裏晃動著沉甸甸的麥穗,農民正在田地裏辛苦勞作。一匹消瘦的老馬拉著一輛碩大的車,慢悠悠在土路上走著,而牽著它的是個戴著鴨嘴帽的老人。
彼什科夫木訥的在望遠鏡中看著這一切,軍裝的領口被他扯到胸前,可汗水仍舊順著他的臉頰往脖子裏流。真該死!他抱怨道。說完,他不禁往四周看了看。在這個特殊時期,言談舉止必須得慎之又慎,誰也不知道會不會有亂嚼舌根的家夥借此來小題大做,自己身邊可能不會出現這樣的人,可……可又有誰能說的準呢?
他苦笑了聲,不知從什麽時候起自己竟然變的如此膽小。而要是非要追述的話,那一定是從內務部回來後。雖然在那裏他並沒有受到刑訊,可淒厲的叫喊聲,處決的槍聲依舊讓他感到顫栗。要說人間有煉獄的話,或許那裏就是。
保爾從一顆粗壯的塔鬆後鑽出,他躡手躡腳往彼什科夫的身旁靠近著,“大尉同誌.……”他小聲叫道。自從彼什科夫回到坦克營後,大家都感受到了他的變化,他不僅變的沉默寡言,還總是喜歡一個人獨處,房間、野外,總之那裏沒有人他就會出現在那。
“嗯?”彼什科夫猛的回神,扭頭朝身後看。“原來是你,我們的柯察金。”他生硬的開著玩笑。
“我發誓,我的父親絕沒有看過奧斯特洛夫斯基的那本書!”保爾信誓旦旦的舉著右手,慢條斯理的站到了彼什科夫的身旁。“畢竟在波蘭這可是禁書。”他自嘲的補充說。
彼什科夫順勢坐在了一根枯木上,陽光透過濃密的樹蔭直射他的麵龐,“我們聊聊吧!”胡茬在他的下巴茂密滋生著,一開口連帶著上下起伏。
“是,大尉同誌。”保爾沒有多想,更多的恐怕還是下意識的條件反射。他學著彼什科夫落座在草地上,昂著頭等著彼什科夫開口。
他眼球上翻,似乎正在想一個好的開頭。“你怎麽看待我們?”他的語氣猶猶豫豫。
保爾沒有想到彼什科夫會問這樣的問題,他錯愕的張著嘴巴,一時間不知該如何去回答。他究竟指什麽?俄軍的紀律,戰鬥力,還是蘇俄的體製?
彼什科夫意識到了自己的問題存在問題,他不禁搖頭笑著,“你怎麽看待我們越過波蘭的邊境?”他的心一下提到了嗓子眼,思慮再三或許也隻能這樣說才比較妥當。
保爾打起寒戰,這樣忌諱的話,就算是將軍都不敢亂說,更何況是他這樣一個小兵。他傻笑著,裝作什麽也沒聽見。“這裏的景色真不錯!”他故意岔開話題,眺望著遠處的丘陵。
彼什科夫當然知道問題的嚴重後果,可他第一次對自己的國家感到困惑、迷茫,甚至有點陌生。他冉冉開口,仿佛在自言自語,“這裏沒有其他人,我相信你,而你也應該相信我。”
保爾的目光僵在那裏,表情定格在臉上。“是的,大尉同誌。”他感受到喉嚨的哽咽,吐出這樣的話像是使出了渾身的力氣。
彼什科夫環顧四周,灌進耳中的隻有呼呼的風聲。“我沒有跟任何人說起過我被帶走之後事,當然我也並不打算跟你說,畢竟這樣的經曆還是留在這裏比較好。”他抬起右手在腦袋上點了點。
保爾似懂非懂,可他還是抿著嘴,配合著點頭。
“你覺得德國人會進攻俄國嗎?”彼什科夫的話顯得漫不經心,不過他臉上的表情卻滿是嚴肅。
“這個.……我不知道!”保爾忐忑不安的說,他猛地回憶起了發生在鐵路橋的戰鬥,那個陌生的地方,那片浸滿了第18步兵師鮮血的土地。
“他們一定會的!”彼什科夫肯定的說,為了印證自己所說的話,他還鏗鏘有力的在枯木上重重錘上一記拳頭。“他們痛恨俄國,在西班牙他們就這麽幹過!”
保爾插不上話,隻能默默看著滿臉憤怒的彼什科夫。
“為了避免這樣的悲劇,我們的軍隊不得不越過波蘭邊境,隻有這樣才能為俄國取得戰略緩衝區。當戰爭開始時,我們就能有充足的時間進行準備,隨後反將一軍從而徹底擊碎敵人的陰謀取得戰爭最終的勝利。”彼什科夫的表情沒有太多的波動,這些話倒更像是在安撫自己的內心。完完全全的強詞奪理,真是枉費那些為此付出心血的人。侵略就是侵略,哪怕是披上一層神聖的外衣,它依然無法掩蓋這種罪行。
“為了俄國的安全。”保爾的臉上露出了一個無奈的笑,可波蘭也是一個主權國家啊!然而這些話他隻能隱藏在心底,不能向任何人傾訴。在這裏,他學到的是反抗壓迫、爭取自由,而自己祖國的政權就是為那些大資本家、大地主所服務的。所以,他們就是自己所要反抗的。
彼什科夫察覺到了保爾嚴重所流露出的情感,他有些自責。“抱歉!我不該說這樣的話。”
“可這就是現實,是我們永遠無法回避的。”保爾並不難過,當然他現在也沒有難過的資格。
“這段時間你確實成長了不少。”彼什科夫感慨著,用手在保爾肩頭輕拍了下。“你還沒有聊過你是怎麽加入俄軍的?”
“軍隊的建製打亂後我就一個人往東逃,直到遇到了一支俄國軍隊,然後我就加入了你們。”保爾含糊的回答,那是段不堪回首的經曆,而且也確實找不到更多的詞匯來描述。
“你是地道的波蘭人,可為什麽俄語說的這麽好?”彼什科夫問。
保爾將脖子一歪,嘿嘿笑道,“我父親本來就是俄國人,內戰的時候被白軍裹挾到了波蘭,後來戰爭結束就定居在了這。”
“這就難怪了!”彼什科夫若有所思得說,“那你能說說為什麽加入坦克部隊嗎?”
“為了報仇!”保爾的身體顫抖著,這句話的聲調不高,但卻擲地有聲。
關於保爾的事,彼什科夫多多少少也知道一些,而這些事串聯起來的話,也能描述個大概,這樣說來原因就好解釋了。彼什科夫頓時有些自責,自己無意間再一次揭開了保爾的傷疤。作為經曆過戰火考驗的戰友,這種做法實在有些不近人情。“對不起!”他真摯的向保爾表達著歉意。
“沒關係!”保爾將頭別過去,他不想讓彼什科夫發現他眼中湧動的淚光。克裏姆卡,我親愛的哥哥……
“戰爭肯定是無法避免的,無論是我們還是德國人,我們之間肯定會有一方按捺不住。”彼什科夫的眼前好像已經出現了這一幕,鐵與血的碰撞,這將會是一場震撼整個世界的戰爭。
“我經常會夢見塹壕裏的那一幕。”保爾回憶著,“我覺得我再也不會也不想經曆那樣的事,這對我來說實在是太痛苦了。雖然我沒讀過什麽書,可我覺得戰爭的進程早已發生了天翻地覆的改變。”
“是啊!”彼什科夫感慨著,“德國人隻用了20多天便擊敗了波蘭,一個多月就征服了法國。連帶著那些西歐小國,這樣的戰鬥力真是不容小覷。”他猛的想起了那名在華沙認識的德國軍官,那是個充滿自信散發著勃勃生機的人。
“德國人一直都是這樣。”保爾義憤填膺道,“一個瘋子所領導的國家,再加上普魯士的尚武精神,要想打敗這樣的國家真是太難了。”最後他竟然有些泄氣。
“我要是斯大林同誌,現在正是個不錯的機會。趁著德國人將精力放在英吉利的時候,從背後狠狠插上一刀。就算不能將德國人打趴下,至少也能讓他們傷筋動骨。”彼什科夫憧憬著,緊接著他的神色又黯然下來。“可我們在做些什麽呢?竟然在進行內部清洗,就連那些在戰爭中功勳卓著的元帥都沒能幸免。”他不由自主的想到了旅長,他就像從未出現在這個世界上一樣,就這麽莫名其妙的消失了。
這可是個隱晦的話題,當彼什科夫脫口而出的時候,著實把保爾嚇得夠嗆。他慌亂的站起身,眼睛飛快的檢查著四周。除了空中傳來了一聲鳥鳴,他可以確定這裏隻有他們兩個。即便如此,保爾的雙腿仍舊在發抖。“大尉同誌.……你不要命了!”最後的那句話他刻意將聲音壓得很低,以至於最後連他都不太確定這句話有沒有從口中說出。
彼什科夫回過神,他總算意識到了自己所犯的過錯,“保爾,剛才的話你不會跟任何人說吧?”他驚愕著,聲音略微有些顫抖。他知道自己能夠信任這個小夥子,可現在這種時候,他卻有些連自己都不相信了。
“大尉同誌!”保爾的神色頓時嚴肅起來,“我可以向你保證!”說完,他堅定的點了下頭。
彼什科夫從枯木上起身,眼睛又落到了遠處丘陵下的麥田。那個戴鴨舌帽的老人正將馬車往回趕,而那些在地裏勞作的人又在先前被挪空的空地堆滿了麥稈。“我的家鄉應該也在農忙,可我現在卻身處在上千公裏以外的地方。”
保爾似乎也回憶起了那些事,“我父親主要以修鞋為生,外公家倒是有塊地,不過他是個酒鬼,那些農活多半都是外婆在忙活,而我母親則會經常去幫襯。”
“我們俄國人都是酒鬼!”彼什科夫嗬嗬笑著,“不過我父親做夢都不會想到他的兒子竟會出現在這個地方,他甚至連別爾哥羅德都沒有去過。”
“我也沒去過華沙。”保爾有些遺憾,“從律法上來說我算是個地道的波蘭人,可到現在我都沒去過那裏。”
“華沙離這裏不遠,說不定明天就會有開拔的命令,也許他們會讓我們進駐那裏,就和上次那樣。”彼什科夫並不確定,可誰又能說的好呢?
“那裏破壞的嚴重嗎?”保爾的眉頭緊了下。
“德國人空襲了一部分區域,但大部分建築都保存的很完好。”彼什科夫回想著,“所幸你們的抵抗並不激烈,要不然德國人肯定能把那裏變成廢墟,格爾尼卡(西班牙北部巴斯克重鎮)就是一個例子。”他雙手一攤,這舉動就連他自己也搞不明白。隨後他又喃喃道,“可像是這樣的情況又怎麽可能不去抵抗呢?”他無力的垂下雙手,重重歎了口氣。
“整條防線都崩潰了,波茲南主力又被圍殲,一座孤城又能做些什麽呢?”保爾的嘴角揚著一抹自嘲的笑,“換作是我也會答應德國人的條件,斯大林同誌說的沒錯:口徑即正義。”
“我們走吧!”彼什科夫在保爾的肩頭輕拍了下,他越過保爾朝來時的方向走去。“馬上就要吃晚飯了,趕不上的話可就得餓肚子了。對了,晚餐有什麽?”
“好像是燉土豆,紅菜湯之類的。”保爾惱著腦袋,他還真有些吃不慣這樣的東西。
“雖然晚上沒有什麽訓練,但這樣的食物怎麽能抗呢.……”彼什科夫也隻能發發牢騷,抱怨一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