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八章 舉例說明 (上)
在一個晚上瘋狂的網上遊戲后,我決定在某一天結束這種吃泡麵、睡桌子,沒有白天黑夜,沒有周末假期的罹難生活。
似乎還有什麼期盼。在離開的那一刻還沒有到來之前,我的「決定」和「某一天」似乎在發生著激烈的衝突。我不知道自己還在猶豫著等待什麼?
——也許是害怕見到爸爸媽媽時的慚愧。
當我堅持著自己的觀點和爸爸媽媽做出賭注的那一刻,當我跨上那輛和我如影相隨的山地車時,當我馳出那片幽靜的別墅群時,我完全變成了一隻自由飛翔的小鳥,為了自己的天空勇往直前。那一刻,我沒想過再回首,也根本沒有預測到會有今天這個艱難而又痛苦的抉擇。
他們應該是理解我的。每個人年輕時都有衝動的時候,都有脆弱的時候。爸爸媽媽比我更清楚這一點。我現在的後悔不可能是他們看不起我的理由,只會使他們覺得這個兒子經歷了一場磨礪后變得聰明了靈活了,做出了一個明智的選擇——這也是他們的夙願。所以,我沒有慚愧的理由。
——也許是等待一個告別儀式。畢竟,大半年的時間過去了,沒有激情也有感情。這樣悄無聲的離去不是我的作風。但我肯定不會在這種情況下再回到派出所。期待著那幾個或許能讓我追憶一下的人能來和我道個別,就這點小小的要求竟讓我等了三天三夜。這群麻木不仁的人,在我三天苦難的歲月里,竟然沒有收到他們一個問候或者探望。他們加強了我離開的決心。
那麼我可以無牽無掛地離開了。決心就在這一刻定格。
我收拾完東西,準備給媽媽打電話的時候,敲門聲響起。
我很快想起了那個最短的科幻小說——當地球上最後一個人靜靜地坐在他的房間的時候,這時,響起了敲門聲……
不管他是不是外星人,勸說是肯定沒有效果的。這種執拗的性格是我媽媽培養出來的,我堅定了離開的決心,任何說服都是徒勞無功的。開門,是想看看這個造訪者是誰。
亞力森眯著眼站在門口。
「手機怎麼老關機?」他問。
「下地獄了。」我說,「它不下地獄誰下地獄。」
亞力森一笑,「今天有事嗎?——肯定沒有!陪我去一趟胡楊林好嗎?」
他倚在門口,不進不退,逼著我的眼睛。
算是一個告別儀式吧,我同意了他的建議。
出城20公里,我們單車出行。
天氣寫意心情。雖然有太陽,但很多雲,總是遮遮掩掩。其實大自然是最優秀的寫實主義者,「水流心不競,雲在意俱遲」,此時,它用冷酷的表情來排遣內心的鬱憤。
爬過一道山樑,我看到了那片胡楊林。天山腳下,戈壁深處,一片孤苦伶仃的林地,乾癟癟地矗立著一棵棵胡楊樹。亞力森抱著相機,不停地選擇著不同角度貪婪地描述著這一群桀驁的生命。我佇立在那裡,感受著歲月雕刻在它們身上的年輪。冬季的寒冷似乎已經抹煞掉了這群胡楊那堅強的生命,孤傲中帶著凄冷,頑強中含著辛酸。我對它們的敬仰中也帶著憐憫。
「有感覺嗎?」亞力森終於可以和我說上話了,「現在不是看胡楊的季節。到深秋季節再來,那時滿樹嫩黃,滿目金光,層林盡染,美不勝收。」
「現在也有呀。」我說,「感覺它們和我一樣任性。」
「那樣的話,這些生命可就糟踏了。」他笑著,「它們不是任性,是韌性。你知道的那句話,『天行健,君子以自強不息』,就是胡楊。」
「有故事嗎?」我笑著問他。
「有。我的每一幅照片都是一個故事。」亞力森看著我,「今天讓你來幫我的,不是看風景的。」
「怎麼幫?」我問。
「幫助給我的攝影作品配上詩,可以嗎?」
「有些勉為其難。」我抱著一棵胡楊,用感情丈量它的年輪,「我又不是詩人。」
「我看到過你發表的文章了。多少錢一斤?我出高價。」
「看來我有些被你說服了。不過有個條件,把你那個虎皮劍蘭的傳奇故事講給我。」
「成交!到時候一手交詩一口交傳奇。」
「為什麼不是今天?」
「對不住了,我現在滿腦子都是胡楊。你現在有靈感了?」
「對不起,我現在滿腦子是樹枝。」
他被我逗得笑了起來。
「該回去了。」他說。「我相信今天會很有收穫。對嗎?」
我會心地笑笑,「也許吧。」
「還生我前幾天在會上不給你面子的氣嗎?」
「忘了。」我笑笑。其實,當他站在我門口的時候,我已經甩掉了那個不愉快的記憶。
「以後你會明白的。」說完,他突然一聲大叫,「快看——」
抬起頭,那輪太陽已經退色成媽媽煎熟的那個圓圓的荷包蛋,露著嫩黃嫩黃的蛋心,然後被那座矮矮的山丘一口吞掉。
回到市裡的時候,已是萬家燈火。
我上樓后驚訝地看見孔夢龍正站在我的房間門口。一陣受驚若狂的手忙腳亂后,我把他請進了房間。
他巡視了一遍我的房間,眯著的小眼睛最後定格在我裝好的箱包,「有想法了?」
我還猜不出這個不速之客目的,只能順應著他,「對於你們來說,我只不過是一位可有可無的編外人員,想法只能保留。」
「看樣子是下定決心了?」他擠眉弄眼地笑著。
「人生本來就是旅行。走一程,看一程。」
「文人就是不一樣,說話文縐縐的。唉,其實警察有什麼好的。記不記得你剛到派出所的時候我就給你說過,警察這個職業很辛苦,也不一定有前途。而且,當警察必須要經過幾個時期,興奮期、迷惘期、萎靡期、退縮起、麻木期,最後才是適應期。你還年輕,選擇離開是明智的。」
他仰靠在沙發上說這番話的時候,我基本上已經確定了他此番光顧的含義。我婉轉地一笑,「我已經犯了很多愚蠢的錯誤了。」
「年輕人誰都有犯錯的時候,不要去想這些。你看,你這說走就走了,以後找你幫忙都難了。」
「沒關係,有什麼需要你儘管開口,我隨叫隨到。」
「那怎麼好意思再麻煩你呢?」他忽然坐直了身子,「不過,現在有個忙正需要你幫助一下。咳,其實也不是我的事兒。」
「說吧。如果可能的話我一定儘力而為。」
「我就喜歡你的這種爽快的個性。」他拍一下我的肩膀,讓我覺得有些悚然。
「浩然,你也快走了,我想推心置腹和你談一次。想聽聽你對派出所民警的看法。」
「是官方還是個人?」
他隱晦地笑笑,「純屬私下交流,別想那麼多。」
「你想知道誰呢?」
我猜想是趙鐵樹,可等他說出來后,我有些意外,「亞力森。你覺得他怎麼樣?」
「還用說嗎?你應該比我了解他。人品一流,作風一流,工作一流。家庭條件卻不入流。」
「我說吧,你看人夠毒的。」他豎著大拇指,「亞力森家的情況你很清楚了,上有老,下有小,愛人又沒工作,全家人靠他那點工資支撐著。明年又面臨著退休,以後的日子該怎麼辦?我真為他發愁。」
我沒說話,是因為心裡在泛酸。
「所以,我想在你臨走前能幫幫他。」
我抬起頭看著他,「怎麼幫呢?」
「我們所里不是有一個副所長空缺嗎?像亞力森這樣的情況,如果能當上副所長,按照政策規定,他還可以多干幾年,至少在退休時可以多拿些退休金,找一個輕鬆而且有職務的工作,也算是一個圓滿的歸宿了。但是亞力森這個人你又不是不知道,愛面子,講風格。他自己肯定不會和人去爭名奪利。你讓他去爭所長的位置,那比登天還難。只有我們幫助推他一把,或許才有可能。」
「不是已經宣布你代理副所長了嗎?」
「你小子是真不懂還是和我裝糊塗?我只是個代理,早晚都會被摘下來。只是現在你們社區出了一些問題,要不,這個代理副所長的位置能輪到我嗎?人貴有自知之明,自己多深的水自己不知道嗎?我要是當副所長了,趙鐵樹就第一個不服我。在和平橋,除了秦晉沒有人能和亞力森爭這個位置。你等著吧,案子只要一破,兩個人就擺脫了目前的陰影,副所長的位置非秦即亞,一點都不帶含糊的。」
「既然是他們兩個人,那就沒必要再談幫誰不幫誰。」我說,「不管花落誰家都屬自然。」
「按理說應該是這樣,可現在有些人太複雜,做事讓人看不慣。我不想讓亞力森這樣的老實人吃虧。」
我迷惘地盯著他那雙鬱悒的眼睛。
「你看不出來有人在陷害亞力森嗎?」他的胳膊螳臂一樣撐著臉。
我搖搖頭,「誰?」
「這就是你的不對了。你們寫文章的,應該觀察生活很細膩才對。不過你還年輕,沒看出來也屬正常。我提醒你一點你就會有所察覺,你不覺得自從所里要選一位副所長的消息出來后,亞力森和秦晉的關係發生了些微妙的變化嗎?」
他折摺疊疊的話讓我墜入雲霧。
他狡黠地笑笑,「可以理解。畢竟你不知道他們以前的情況,看上去兩個人一個抓社區,一個抓案件,配合得天衣無縫,小區治理得也井然有序。其實,你不知道,秦晉這個人是很會打小算盤的人。為什麼平時什麼好處都讓給亞力森?他不想要嗎?兩人一個社區,好處都給了一個人,另外一個沒有想法嗎?有!這個想法就是去名得利。現在有了競聘副所長的機會,秦晉等的就是這一天。」
「我覺得秦警官不是那樣的人。」憑我的感性認知,我斷定我的判斷沒錯,並對此深信不疑,「如果他為了爭這個副所長,他就不會和他女朋友分手了。」
「你恰恰說對了。他女朋友就是看到他競爭不過亞力森,覺得他無能才和他分的手。而不是因為他不去競爭這個副所長才和他分的手。」
我還是對他的話表示出了懷疑。
「給你舉個例子,你就知道我的話是不是危言聳聽了。」他呷了一口水,「到派出所后,你應該聽說過亞力森和趙鐵樹以前爭過副所長的事情吧?」
「他們兩人的事情與秦晉有什麼關係呢?」
「你知不知道當時秦晉和你一樣是剛來的新警,趙鐵樹在帶教他。其實趙鐵樹沒戲是全所人都心知肚明的事情。他這人除了飯量非常優秀外,一無是處。說話蠻橫,品質又差。他和亞力森一個管區,工作幾乎全是亞力森乾的,他倒撈了一大堆好處,所里沒人看得慣他的。大家當時認定的副所長就是亞力森,就在關鍵時候,一封匿名信將亞力森告到紀檢委。雖然都是些子烏虛有的事情,可調查完了,副所長也定了餘威。可惜了亞力森,一耽誤就是這麼多年。」
孔夢龍的感傷觸動著我。其實,對亞力森的同情從上次古麗說了以後就在心裡埋了下來。即使這樣,我也不敢去想象那個寫匿名信的人是秦晉。畢竟那是他還是一名新警,離副所長的位置還那麼遠那麼遠。
「實際上,寫匿名信的人就是秦晉!」孔夢龍肯定地說。
「怎麼可能!」我激烈地反應著,甚至懷疑這是孔夢龍的惡意行為。
「其實我也不相信。當時的反應和你一樣。本來那個副所長的事情與他不沾邊兒。他怎麼會做出這樣不齒的事情呢?後來我才明白,原來他是為了幫助趙鐵樹。我說過,那時趙鐵樹是他的帶教。」
我沉思了半天,覺得他說得也不是沒有道理。但這種可能性到底有多大?我不得而知。從內心深處,我仍不願相信那封匿名信是秦晉所為。但,事實會是什麼樣子呢?到底是誰寫了那封陷害亞力森的匿名信呢?我如墜雲霧。
「雖然時過境遷了,但秦晉仍然沒有甚至是從來就沒有停止過對亞力森的排擠。」
「你是說秦晉這次又故技重演了?」
孔夢龍擺擺手,「那樣浮淺的遊戲對於幹了這麼多年刑警的秦晉來說已經是小遊戲了。這次,他玩的是大的。」
「怎麼個玩法?」
「你沒覺得前些日子那副手銬有些問題嗎?」孔夢龍一臉的神秘。
「綁架景晨的那副嗎?」
「你看出來了?」
我搖頭,「我不明白。」
「沒什麼難以理解的。明擺著的兩個疑點:秦晉的手銬為什麼會在亞力森的抽屜里?亞力森的手銬為什麼會不翼而飛到犯罪分子手裡?你覺得只是巧合嗎?」
「你不會懷疑是秦晉偷梁換柱將亞力森的手銬拿去給犯罪分子用了吧?」我不住地搖著頭,「這種可能性幾乎沒有。」
孔夢龍含蓄地笑,「你別小看了秦晉。前面不是有那樣的例子嗎?你們看出來他們兩個最近有些隔閡嗎?」
我想起了那天兩個人在會議室的表情。但我仍半信半疑這件事情,也許是我根本不能接受。「當一個副所長對秦晉那麼重要嗎?他不是和女朋友分手了嗎?」
孔夢龍活動著脖子,「從哪裡跌倒從哪裡爬起來,失去了,他就會更加瘋狂地想撈回來。我也希望自己的戰友是純潔的高尚的,不希望這樣的事情發生。但現實是,有些人就在製造麻煩。如果我們這次不幫亞力森,就會讓有些小人的陰謀得逞。善良的亞力森將永遠失去這樣的機會。」
「我們怎麼幫他?」我一籌莫展,其實是心亂如麻。
「以牙還牙!」孔夢龍煞費心機地用了前面那麼長的前綴,終於過渡到了實質性的內容,「寫一封匿名信告秦晉。」
平心而論,孔夢龍那些憋足的理由根本不足以說服我。我本來就對他前面的話半信半疑,現在更確定了他別有用心。但是,那封匿名信到底是誰寫的?亞力森的手銬為什麼會丟掉?秦晉的手銬又是怎樣跑到了亞力森的抽屜里?孔夢龍今天讓我寫匿名信的真正目的又是什麼呢?這封匿名信對他有什麼好處呢?他是真的要幫亞力森嗎?這一連串問題蟒蛇一樣纏繞著我,箍得我透不過氣來。
「是不是有什麼顧慮?」孔夢龍的笑春風一樣料峭,「呵呵,你想多了吧?離開了公安系統,一封匿名信即使查出來對你以後的前程也一點影響都沒有。在你走之前幫幫亞力森,也算我們做了一件好事。」
「我說過要離開了嗎?」我的眼睛秋風一樣掃過他的臉,「你怎麼確定我要離開了呢?」
「這麼多天你沒去上班。東西不是也準備好了嗎?」輪到他困惑地看著我。
我冷冷一笑,「我整理一下東西不行嗎?」
「是嗎?」孔夢龍乾笑著,有些坐不住了,「那好那好。其實我們都希望你能留下來。沒情緒就好,打理好心情,好好上班。」
說著,站了起來,「打擾你了。好好休息。」
走到門口又折過身來,「兄弟,今天咱倆算是拉拉家常,我們的談話內容要絕對保密。我是相信你才對你說這麼多。希望你不要把我們的談話內容說出去,否則,對我們誰都不好。知道嗎?」
「放心吧。」我輕描淡寫地看著他,「我不是那樣的小人。」
「呵呵,那就好。」皮笑肉不笑著開門走掉了。
(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