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這是一個看似安靜祥和的夜晚,伴著蟲鳴,郝歌天家的窗戶射出桔黃色的燈光。
在那間寬大的書房內,正面牆上高懸著一副巨大的雄鷹水墨畫,兩側的書櫥中則陳列著各種書籍和古玩等物。郝歌天坐在沙發上,正將各種各樣的榮譽證書和獎章擺滿桌子。這顯然是他一生的政治榮譽,他一枚枚地拿起獎章看著,在手中久久撫摸,表情極度珍惜。
黃文林等人剛剛從他家中把劉文斌帶走,由此他也了卻了一生中的最後一樁心愿。當時劉文斌是跳腳罵著被推上汽車的,但郝歌天卻感到心裡解下了一塊磨盤一樣輕鬆。他沒有向黃文林提起要自首,因為他不想把自己的自由交給調查組,他早已經打定主意,要用自己的方式進行懺悔。好在黃文林並沒有對他表露出更多的東西,甚至還笑著與他握手言謝。
這時,保姆小麗端著一份煎蛋和一杯牛奶走了進來。
「郝伯伯,吃點夜宵吧。」
小麗說著,一眼搭上了那些榮譽證書和獎章,不禁湊到郝歌天面前天真地笑道:「又看您這些寶貝啦。郝伯伯,我真不明白,這些東西真有那麼寶貝?」
「唉,你們年輕人呀,就是不在乎榮譽。我像你這麼大的時候啊,看過一本蘇聯小說,叫《榮譽高於一切》,那時候,我就知道,這榮譽對一個人呀非常非常的重要。比金錢呀、地位呀都重要得多。」
「可這個,又不當吃,又不能穿的,我看只對您這樣的大人物有用。」
郝歌天慈祥地笑道:「是啊,這榮譽是不如金錢實惠。不過,金錢沒了還可以再掙,可這榮譽一旦失去,可就再難找回來羅。小麗,我跟你說,獲得榮譽比掙錢難得多,保持榮譽就更難了。所以,對榮譽就更應該珍惜,因為榮譽代表著一個人的追求……」
小麗似懂非懂地自語道:「追求?」
「對呀,追求。一個人活著就應該有追求。你們年輕人更應該有,不然的話,活著還有什麼意義呀?」
「郝伯伯,您還是趕緊吃吧,一會兒都涼啦。」
小麗顯然並不喜歡聽郝歌天的那一套追求,嘴裡嘟囔著轉身就要離開。
「小麗……」郝歌天卻叫住了她。
「您還要什麼?」
郝歌天摘下眼鏡指著沙發笑道:「來,坐下。」
小麗感到一絲意外,怯生生坐到沙發上。他剛才親眼看到有人抓走了劉文斌,他雖然不太明白出了什麼事,卻感到郝歌天今天確實與往日大不一樣。
「小麗呀,你為我服務已經有兩年多了吧?」郝歌天問道。
「不到,差三個月才兩年。」
「嗯。……最近家裡來信了吧?」
「沒有。打電話了。」
「哦,家裡都安了電話啦?」
「是呀,我爸爸可高興了,說現在賣菜可以不出門了,打個電話人家就來了。公路就從我們家大棚前頭過去,可方便啦!」
「好啊,農村的日子也一天天好起來了。」
「我爸說,讓我問您好,還說過兩天給您送點兒新鮮黃瓜來。」
「哦?那你替我謝謝他,心意我領了,黃瓜就不要送了。我也……也吃不上了……」
「怎麼吃不上?留著慢慢吃唄。」
郝歌天沉默片刻,突然說道:「小麗呀,伯伯給你講個故事,想不想聽啊?」
小麗一愣:「講故事?」
「說是故事,其實是個真人真事兒。那是我的一位老同學,大學時候的同窗好友。和我一樣,年齡差不多,現在也是一個副省長。」
小麗信以為真,不禁贊道:「你們的同學可真行,都當這麼大的官兒。」
郝歌天嘆道:「是呀,外人看起來,他真是春氣得意,前途無量啊。可是……」
「怎麼啦?」
「很早的時候,一位老領導就對他說過,當官兒的有兩怕,一怕裝錯了兜,二怕上錯了床。我說這個你懂嗎?」
「我知道,電視劇裡面演過,就是拿了別人的錢,還有就是在外面找女人。」
「對,就是這個意思。我這位老同學呀,唉,他不但把錢裝錯了兜兒,還跟一個女人上錯了床。」
「那他是不是特別壞?」
郝歌天苦笑一聲道:「什麼說呢?也壞,也不壞。讓他自己總結的話,他的前半生應該說還是一個好人,一輩子踏踏實實,任勞任怨,他是搞技術的,業務上很精通,生活上也很檢點,工作上小心謹慎,大家都說他是個難得的好乾部。」
「這不是挺好嗎?」
「是呀,是挺好的。可是,後來,因為工作的關係,他認識了一個女人,一個……一個挺不錯的女人,從此,他的命運就發生了巨大的轉變……」
說到這裡,郝歌天不禁陷入了對往事的回憶之中——那無疑是一個如火如歌的日子——在慶新高速公路的施工現場,烈日炎炎,機聲隆隆,一輛輛卡車正從3號隧道中進進出出,數千人奮戰的場面著實有些驚天動地。郝歌天頭戴安全帽,正在與劉文斌、梁少萱和焦平安等人正緊急研究工程問題。
劉文斌焦急地抹關汗水彙報著:「……整個塌方面積接近一百平方米,而且還有繼續垮塌的跡像,郝廳長……」
郝歌天生氣地說:「這麼大面程,為什麼不及時噴錨固定!你這個現場指揮是幹什麼吃的?只會吃閑飯呀!」
「噴了,不管用。這一段是沙質沉積岩,錨樁打上去,下來一大片,根本無法固定。」
「真要命!小梁,你的意思呢?」郝歌天用眼光徵詢著梁少萱的意見。
「我建議這一段改用垂直鑽孔,拱形混澆,或者是預製頂板,從根本上杜絕隱患,以確保將來的行車安全。」梁少萱沉思道。
「這兩種方法不管採用哪一種,工期都無法保障。你想一想,現在離國慶節只剩下118天了……」劉文斌解下安全帽扇著風。
「那也不能糊弄過去呀!如果是簡單處理,可以保障一時,卻不能保障一世呀!」梁少萱爭辯道。
「好啦,先不要爭,還是進去看看。」郝歌天起身就要往隧道里鑽,劉文斌連忙把他攔住勸道:「不行,太危險!」
「別人都不怕危險,我怕什麼?」郝歌天不滿地說。
「我是說……郝廳長,剛才老焦告訴我,他已經陪您一路走了三天三夜了,一直沒有好好休息。您看您的臉色,我怕您……」
「我不要緊,這段卡脖子工程不拿不來,我睡不著啊!」
說著,郝歌天掙脫劉文斌衝進隧道口,但他身子一晃,急忙扶住隧道壁。
「郝廳長!」劉文斌喊了一聲上前扶住郝歌天。
郝歌天強打著精神,推開劉文斌道:「沒事兒,……小焦,把水給我……」
焦平安應了一聲遞上一瓶礦泉水。郝歌天伸手去接,卻沒有接住,礦泉水一時間滑落在路基上。焦平安和郝歌天一齊彎腰去撿,誰知郝歌天身子一傾,突然摔倒在地。
眾人不禁驚呼一聲,紛紛撲到郝歌天身邊。劉文斌急將郝歌天抱到懷中,見郝歌天面色慘白,鼻息微弱,驚慌失措地喊道:「郝廳長!郝廳……!小焦,快攔車,馬上送醫院!」
恰好一輛裝滿岩石的工程卡車從隧道里開出來,焦平安急忙攔下,眾人七手八腳地把郝歌天抬進駕駛室。劉文斌懷抱郝歌天探出頭來喊道:「老焦,你來開車。小梁,這裡你可一定要盯緊了,我沒回來之前由你全權負責!」
說著,焦平安已經坐進司機室,開動卡車向城裡奔去。
說到這裡,郝歌天突然停了下來。他起身拿出一包中華煙給自己點上一支,半天才緩緩坐回到沙發上。小麗關切地問道:「您那位朋友真是幹活不要命,後來他怎麼樣了?」
「後來,我那位朋友被查出患有嚴重的疾病,醫生強行把他扣在醫院住了院……」郝歌天的臉上透著惋惜,猶自沉浸在那段如火如荼的日子裡。
「他是總指揮,他病了工程不是耽誤啦?」小麗擔心地問。
「工程可是一點都沒耽誤!你不知道,我那位朋友雖然住了院,可他還有一幫拚命乾的弟兄們啊!這些弟兄們仍在日夜奮戰,還定期到醫院向我那位朋友彙報工程進度,研究技術問題,所以工程不但沒耽誤,還保質保量地按時完成了任務。唉,你們這些小姑娘,恐怕根本想像不到當時工程是多麼的艱巨,為了工程的進度,我那位身為交通廳長的朋友竟然不讓單位派一個人去醫院照顧他……」
「他妻子呢?她也工作忙顧不上他嗎?」
「他沒有妻子,他的妻子已經去世十年了。」郝歌天苦笑道。
「啊?他妻子去世十年啦?」小麗吃驚地張大了嘴巴。
「是啊,我那位朋友跟我一樣,妻子不幸早亡,留下一個男孩全是他一個人拉扯大的。」
「哎呀,他可真不容易,怎麼不再找一個呢?」
「當時,我那位朋友一心撲在工作上,沒有那個心思。」
「那……他一個人多寂寞呀,尤其在醫院那種地方,我可知道住院的滋味!」
「其實,當時也不總是他一個人,他有一位女同事就常常去看他……」郝歌天說著掐滅香煙,開始繼續給小麗講述自己與孟欣玲的故事。
那是他住院后的第二天,醫生剛剛給他輸了液,他靜靜地躺在病床上不知不覺間便睡著了。不知過了多長時間,病房的門被輕輕推開,孟欣玲輕手輕腳地推門而入。她手裡拎著一籃水果,望了望病床上的郝歌天,微笑了一下便輕輕坐在床邊,掏出一個蘋果開始拿小刀削起皮來。
夕陽從窗口射進,照得病房裡金燦燦地一片,一切都是這樣靜謐。
這時,門被輕輕敲響了,孟欣玲回過頭去,見焦平安輕手輕腳走了進來。
「焦……」
孟欣玲剛要喊焦平安的名字,焦平安便示意她不要出聲。但郝歌天還是醒了,翻過身來發現焦平安和孟欣玲正關愛地望著他。
「郝廳長,您醒啦?」焦平安上前一步道。
郝歌天點了點頭,看了一眼孟欣玲說:「小孟,你怎麼來啦?」
孟欣玲憐愛地說道:「郝廳長,怎麼會搞成這樣?您也太不愛惜自己的身體了。」
「咳,忙啊!」郝歌天嘆了口氣。
「再忙也不能拿自己的生命開玩笑啊。」
「這條路,已經成了我的心病了……」郝歌天說著,正色對焦平安道:「哎,小焦,你怎麼還沒走啊,馬上回工地告訴小劉,經過考慮,我認為還是小梁子說的對,寧可不要獻禮,也要保證質量。」
焦平安為難地:「可您……?」
「我不是說了嗎?不要為我分心,一切以工程為重。你回去對他們說,除了彙報工作誰也不要來醫院!……啊,至於用哪個方案,讓他們先定一下,然後給我來個電話。」
「那好吧。……小孟,你坐。」焦平安無奈,向孟欣玲點了點回工地去了。
「看您,都這樣了,還惦著工地上的事兒!郝廳長,不是我說您,您這領導也不能這樣當呀,連自己的死活都不顧……」孟欣玲抱怨著。
「唉,不急不行啊。心病治不好,光要一個身體有什麼用?」
「您可別這麼說,身體是革命的本錢,咱們省的交通事業可全指望著您呢!」說著,她把剛剛削好的蘋果遞到郝歌天面前道:「來……吃個蘋果。」
郝歌天並未接蘋果,卻掙扎著想坐起來,嘴裡說道:「我先洗洗手……」
孟欣玲見郝歌天行動十分吃力,急忙上前幫忙。
「小孟,我自己能行……」郝歌天推開了孟欣玲的手,但努力了幾次都失敗了,不禁嘆道:「唉,老啦,熬了幾天就頂不住了……」
「您可一點兒都不老!」孟欣玲笑著說道,然後毫不避諱地摟著郝歌天的脖子,連拖帶拉地把他扶起來,又在他背後墊上兩個枕頭,嘴裡笑道:「這樣舒服點吧?」
說著,孟欣玲拿起一塊濕毛巾,拉起郝歌天的手仔細地擦了一遍,又順手拿過桌上的蘋果道:「給,吃吧。」
郝歌天不禁臉一紅,輕聲說了聲:「謝謝。」
「咳,謝什麼呀!哎,郝廳長,廳里派人來照顧你不讓,您的家裡人呢?」
「家裡人?孩子在上學……」
「那……您愛人呢?」
「她?已經去世十多年了。」郝歌天說著,臉色不覺暗淡下來。
「啊,真對不起,我……」孟欣玲內疚地說道,隨即心中一動,笑道:「哎,郝廳長,正好我這段時間沒什麼事兒,我來照顧您吧……」
郝歌天慌忙說道:「那可不行,這怎麼可以呢!」
「這有什麼不行的?我們做晚輩的照顧照顧您,也是應該的嘛……」
郝歌天抬起頭來,正巧與孟欣玲那雙含情脈脈的大眼睛碰在一起。他的心中不禁一陣亂跳,身子猛地抖了一下,心煩意亂地將目光移到了一邊……在講述這段往事的時候,郝歌天的眼中始終含著一絲興奮,很長時間都沉浸在美好的回憶當中。這時,小麗關切地問道:「郝伯伯,後來呢?」
郝歌天突然回醒過來:「哦,後來……後來,經過幾天的接觸,我這位老同學終於沒有抵擋住誘惑,他們……他們兩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