36

  在慶州市以北五公里的高速公路入口處，有一座剛剛落成不久的收費站，那是一座造形別緻的建築，上面鑲著六個鎦金大字「慶州北收費站」。


  夕陽中，高朋輝站在收費亭外指揮著過往車輛。說是指揮，其實也無事可做，每一輛經過這裡的汽車都主動放慢車速，秩序井然地停車、交費、重新啟動，根本用不著他這個警察來關照。


  今天是高朋輝第一天到這裡上班，習慣了風風火火的生活，突然一下子輕閑下來，讓他感到非常地不適應。他是一個認真的人，無法像其他同事那樣，躲在收費亭里喝茶看報聊天。儘管無所事事，他還是堅持站在路邊。


  驀地，他的目光被一輛白色的富康車吸引了過去，因為相距太遠，他無法看清車牌。正疑惑間，那輛富康車緩緩停在路邊，葉筱薇從車裡鑽出來。鑽出來了卻一動不動，就那樣默默地望著他。


  高朋輝心頭掠過一絲驚喜，還有一絲悵然。


  「筱薇，怎麼是你？」高朋輝走到近前，不無驚訝地問。


  「朋輝，為什麼會這樣？」葉筱薇只說了一句，淚水便斷線一般滾過臉。


  「你……你怎麼知道的？」


  「我去巡警大隊找你，小任反正切都告訴我了。朋輝，你為什麼要這樣？為什麼要為了我耽誤自己？你為什麼？！」


  高朋輝微微一笑：「我認為……我認為你值得我這麼做。」


  「不！」葉筱薇拚命地搖著頭：「朋輝，我不值得！不值得這樣做。我求求你，還是回去向隊長認個錯，從此就不要再管我的事了！」


  望著葉筱薇那痛苦的樣子，高朋輝的心裡湧起一股憐香惜玉的感情。他上前幾步，伸出手輕輕拭去葉筱薇臉上的眼淚，盡量輕鬆地說：「已經來不及了。用句老話來說，我已經是人在江湖，身不由己了。」


  「不，你還要養家。你這樣做，你愛人她能同意嗎？」葉筱薇輕輕擋開高朋輝的手問。


  高朋輝輕淡寫地說：「我的事她從來不管，她管不著，我也不讓她管。我和她一直就是井水不犯河水，彼此相安無事。」


  「可是，我還是覺得不安，我從來……」


  「你什麼都不要說了。從今以後，咱倆就是朋友加戰友，你為名譽而戰，我為尊嚴而戰，咱倆就在同一條戰壕里摸爬滾打了。」


  「朋輝……！」


  高朋輝抓住葉筱薇的肩膀，表情鄭重地說：「筱薇，你要知道，為了你，我沒有什麼是不能付出的。七年前如此，現在依然如此。我心裡……」


  「不，朋輝，你不要說了，什麼都不要說……」


  葉筱薇掙脫高朋輝，阻止他繼續說下去。


  高朋輝輕輕嘆了口氣。遠方，筆直的高速公路沐浴在金色的陽光中……經過了一段時間的了解，梁母對高朋輝的敵意正在慢慢消失。


  一方面是因為隨著時間的推移，心頭的創傷漸漸癒合，她知道，自己不能永遠把尚且年輕的葉筱薇留在身邊，早晚她是要另外嫁人的。另一方面，他看出高朋輝是真心愛著葉筱薇。最讓她感到放心的是，高朋輝對叢叢也非常喜愛，有時甚至比葉筱薇還有耐心，而叢叢也特別喜歡這個高叔叔。


  所以，傍晚時分，當高朋輝將葉筱薇送回家來的時候，她十分熱情地邀請高朋輝留下來一起吃晚飯。不等高朋輝答應，叢叢早已歡呼雀躍起來。


  葉筱薇看到婆婆轉變了對高朋輝的態度，自是高興，親自下廚為高朋輝炒了幾道好菜。菜飯上齊后，大家圍坐在餐桌前有說有笑地吃著，這個本來已經了無生氣的家一下子又變得活躍起來，這可是連續幾個月來難得一現的幸福時光。


  「叢叢，多吃點青菜。」葉筱薇不停地給叢叢挾著青菜。


  「媽媽，多吃青菜是不是長得快呀？」叢叢問。


  「對呀！叢叢快點長大，好幫著媽媽做事呀。」葉筱薇的臉上掛前少有的笑容。


  「叢叢，長大以後你想當什麼呀？」高朋輝不失時機地逗著叢叢。


  「長大以後我要當媽媽。」


  叢叢幼稚的回答引來一陣鬨笑。


  「媽媽，我長大以後給你當媽媽吧，好嗎？」


  「好，好。」葉筱薇笑著點頭。


  梁母也笑道：「這孩子，凈瞎說，媽媽永遠是媽媽，你怎麼能給媽媽當媽媽呢？」


  就這樣，大家在歡笑聲中吃過了晚飯。葉筱薇和梁母收拾碗筷進了廚房，叢叢則把高朋輝拉進小屋，向他展示自己的玩具。小屋裡放著一張小床，以前叢叢都是自己單獨睡，但自從爸爸死了以後，葉筱薇便將她抱到自己的床上，母女倆相依相偎。


  叢叢找不到她最喜愛的玩具，便沖著門外大聲問：「媽媽，我的史諾比呢？」


  高朋輝不解：「什麼？史……？」


  「是史諾比，媽媽前兩天給我買的。」


  葉筱薇從門外進來，笑道：「是玩具，看你這沒有孩子的，連史諾比都不知道。」


  高朋輝也笑了，他拿起一隻玩具熊遞給叢叢：「叢叢，這個也挺漂亮啊。」


  「不要這個，我要史諾比！」叢叢噘起嘴。


  葉筱薇連忙蹲下：「叢叢，不許跟叔叔耍性子！史諾比可能丟在外面的車上忘了拿上來，明天再說吧。」


  叢叢雖然不高興，但也不再堅持，他接過玩具熊，問高朋輝道：「高叔叔，你們家有史諾比嗎？」


  「沒有。」


  「那，你家有小朋友嗎？」


  「沒有。」


  「為什麼？」


  「因為……因為叔叔家房子小，小朋友沒地方住啊。」


  「那讓他到我們家來住，我和他一起玩，我還讓他玩我的史諾比。」


  高朋輝笑了：「好啊，不過要等一段時間。」


  葉筱薇不知什麼時間來到門前，她輕倚門框，靜靜地望著他們，心中充滿著複雜的情感。


  「高叔叔，今天晚上你住在我們家嗎？」叢叢突然問。


  高朋輝連忙說：「不，高叔叔自己有家……」


  「不嘛，我不讓你走，就不讓你走。」


  高朋輝正不知所措，回頭髮現了葉筱薇。葉筱薇連掩飾地說：「叢叢，別鬧了。叔叔有自己的家。」


  高朋輝望著她，似乎有話要說。但沒等他開口，葉筱薇突然說：「昨天焦主任又給我打電話了，催著交房款。」


  高朋輝關切地問：「哦？錢是不是差得挺多呀？」


  葉筱薇沒有正面回答，而是若有所思地說：「朋輝，您說……假如有一筆錢，是不義之財，但沒人知道。您說，這錢能用嗎？」


  高朋輝不解：「你什麼意思？」


  葉筱薇連忙掩飾：「哦，我說著玩的。」


  「筱薇，你是不是……？」


  葉筱薇笑道：「算了，我……我知道該怎麼做。」


  叢叢在一旁插嘴：「媽媽，什麼叫不義之財呀？」


  「不義之財呀，本來不是自己的東西，你卻拿來當成了自己的東西，這就是不義之財。」


  「是不是就像鬣狗啊？」


  葉筱薇不明所以：「鬣狗？」


  叢叢一本正經地說：「我的童話書上說的，鬣狗從來不自己打獵，它老搶別人的東西吃，真壞！」


  高朋輝笑了，將叢叢抱進懷裡：「對，叢叢說的真對，那些貪圖不義之財的人就像鬣狗。」


  葉筱薇聽了這話，好像受到了震動，尷尬地苦笑了一下。


  「筱薇，你是不是有什麼事瞞著我？」高朋輝問。


  「哦，沒有。……時間不早了，你也該回去了，要不然家裡人不放心。」


  葉筱薇從山裡急急忙忙地趕回來，就是打算把保險箱的事告訴高朋輝，但當她聽說高朋輝為了自己被貶到了收費站，心裡一急，早把自己的事忘了。見到高朋輝，好幾次話到嘴邊，她又咽了回去。她想再給高朋輝添麻煩了，這麼多年，眼前這個男人對自己一往情深，可自己又給他帶來了什麼呢？除了傷害便是煩惱。還有，高朋輝是有家有室的人，她不想二人之間的關係再這麼不清不白地繼續下去，自己本身就是感情不專的受害者，知道一個女人在這種事情上會受到多麼大的打擊，她怎麼還能忍心去傷害另一個無辜的女人呢？

  因此，在送高朋輝下樓的時候，她暗中下定了決心，再不讓高朋輝為自己分心。


  「朋輝，以後……以後我們還是少來往一些……」


  高朋輝停下腳步：「你這時什麼意思？」


  「我怕……我怕再給你帶來麻煩。」


  「我不怕，我當然不想找什麼麻煩，可當它硬要來的時候，躲也是躲不過去的。」


  「不，你聽我說……」


  葉筱薇還想說下去，就聽不遠處的富康車「吱」地叫了起來，在一閃一滅的車燈照耀下，一個黑影匆匆跑走。


  「誰？」高朋輝大喝一聲，急步追去。


  黑影一聽，跑得更快，三晃兩晃便消失在黑暗之中。高朋輝回到富康車前，仔細地查看一番，沒有發現異常，才稍稍放下心來。


  「朋輝，是什麼人？」葉筱薇驚恐地問道。


  「沒看清。」高朋輝嘟囔著。


  「他要幹什麼？偷車？」


  「很可能。往後一定要多加註意，最好再加一把方向盤鎖。」


  「嗯。」


  送走了高朋輝，葉筱薇回到家，安排叢叢睡下，便急急忙忙地打開電腦，她要看看那個神秘的人會不會再給她發來電子郵件。正要上網，突然電話鈴急促地響了起來。


  電話是母親從北京打來的，聽著那熟悉的聲音，葉筱薇只喊了一聲「媽」，便再也說不下去了。滿腹的委屈湧上心頭，眼淚無聲地滑落下來。


  葉筱薇並沒有把梁少萱的死訊告訴家裡，父母年邁多病，哥哥姐姐都下崗了，誰家的日子也不好過，她不想讓他們分心。事情已經是這樣了，多一個親人知道便多一份焦慮，那又何必呢？

  「筱薇，你怎麼啦？」母親大概聽出葉筱薇聲音有些不對，關切地問。


  「沒什麼。……哦，這幾天有些感冒……」葉筱薇慌忙掩飾。


  「要多注意休息，身體不好可以請幾天假嘛。」


  「我會的……」


  「叢叢呢？好長時間沒有聽到她的聲音了。」


  「哦，她已經睡了。」


  「還有少萱，這麼長時間也不給我們打個電話。」


  葉筱薇連忙應道：「媽，你別生氣，他……他最近挺忙的……」


  「我就不信忙得連打電話的時間也沒有。你告訴他，我和你爸爸可挑他的理了。」


  「好的，我……我一定告訴……」葉筱薇哽咽著有些說不下去。


  「筱薇，你怎麼啦？告訴媽，是不是和少萱鬧氣了？」


  葉筱薇情知自己有些失態，趕緊強打起精神：「沒，沒有。我們……我們挺好的。」


  葉筱薇的母親又說了些別的，突然想起一件事，便說：「哎對了，我聽你哥哥說，前幾天有兩個人到廠里打聽他的經濟情況，說是從慶州來的，這是怎麼回事兒？」


  葉筱薇一驚：「什麼？」


  「你哥覺得挺納悶兒，想找他們問個清楚，可人家沒見他。筱薇，你沒出什麼事兒吧？」


  「沒有，絕對沒有。媽，也許……也許是誰在跟我哥開玩笑吧。」


  「我也是這麼說的，可你哥非得讓我打電話問問你。」


  「你告訴我哥，我們都好著呢，什麼事兒都沒有。」


  「那就好……」


  母親下面又說了些什麼，葉筱薇根本就聽不進去了。放下電話，她陷入了沉思。按母親所說的情況，去北京進行調查的應該是檢察院的人，看起來，遠在北京的親人也被該死的梁少萱攪得無法安寧了。在這以前，要不要繼續查下去，是不是堅持要弄清事情的真相，這個主動權還掌握在葉筱薇的手裡，可現在，司法機關已經介入，就算她想停都無法再停下來了。那麼，唯一的辦法就是配合司法機關儘早把事情調查清楚，恢復自己和親人們安寧的生活。


  想到這兒，她重新打起精神，坐到電腦前。那位「暗中支持你的人」又發來了新的郵件，但除了幾句鼓勵的話以外，卻沒有她期盼中的新內容。葉筱薇不免有些失望，好在對方給了她一個OICQ（網路尋呼機）號碼，告訴她，當她煩悶的時候可以約她一起在網上聊天。


  對於OICQ，葉筱薇並不陌生，很早以前她就申請了一個號碼，也曾經在網上與陌生人聊過幾次，但沒什麼興趣，以至於自己的QQ號幾乎都忘了。看起來，這位「暗中支持你的人」不僅了解網路，而且熱衷於聊天，由此推斷其年齡不會太老。


  葉筱薇連忙登錄到網路聊天，第一件事便是查看對方的基本資料。但同樣令她失望的是，對方並沒有留下太多的信息。不過，她發現對方此刻正在網上，於是便急不可耐地發出了詢問：——你是誰？能把你的真實姓名告訴我嗎？

  消息發送出去以後，葉筱薇感到自己有些唐突，連忙補充道：——謝謝你向我提供的消息。


  這句話未等發出，對方的迴音便到了：——我是誰並不重要，重要的是弄清事實的真相。


  葉筱薇連忙回話：


  ——正因為要弄清事實的真相，所以我想見到你，我們當面交流不是更好嗎？


  ——不，這樣就很好，見了面你會失望的。


  ——那我們是否相識？

  ——這很重要嗎？

  ——那好吧，我只能通過網路對你說一聲「謝謝」了！


  ——那倒不必，只要你把事情查個水落石出，我會感到欣慰的。


  葉筱薇猶豫了一下，寫道：


  ——我在梁少萱的保險箱里發現了一盤錄音帶，還有大量的……寫到此，她猶豫了一下，將後面的幾個字刪掉，重新鍵入道：——是少萱和一個女人的對話，你是否知道此事？


  ——我不知道。我懷疑梁少萱並非死於意外，這裡面可能隱藏著一個巨大的陰謀。


  ——你憑什麼這麼說？你是不是有什麼證據？

  ——沒有證據，只是一種感覺。


  葉筱薇突然有一種不詳之感，有些警惕地問道：——你到底是誰？


  ——這並不重要。


  ——你為什麼要幫我？


  對方突然停住了。葉筱薇生怕對方下了線，連忙說：——這個問題我不問了，我相信你是真心想幫我。可是，我不知道我一個人能堅持多久，我怕我鬥不過對手。


  ——為了梁少萱，為了你自己，更是為了叢叢，你必須堅持。


  ——我需要有人傾訴，我們可以成為無話不談的朋友嗎？

  ——我願意。每天晚上我都會等著和你交談。


  ——謝謝。


  葉筱薇會心地笑了。


  正在這時，停在樓下的汽車突然又響起了報警的聲音。葉筱薇急忙走到窗前，探身向下望去。幽暗的月光下，除了車燈一明一滅，並沒有其他異常。她取出遙控器，將報警器關上，重新回到電腦旁。


  對方已經下線了，只給她留下了一句問候：——多保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