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白色富康車隨著車流緩慢地行駛在繁華的街道上,大街兩旁高樓林立,盡顯出大都市的現代氣派。葉筱薇無心觀賞街景,把高朋輝送回巡警大隊以後,她突然感到自己像一隻失群的小鳥,她不想回家,更不想回電台,便開著車在街上漫無目的地轉悠。
她一手握著方向盤,另一隻手禁不住從提包里掏出了那半張照片,但只看了一眼,她的目光就像被火燙了一樣,急速地縮回來,心裡感到一陣陣的噁心。她不能容忍自己心愛的丈夫同別的女人有那樣親昵的舉止,她知道,男人和女人到了親密合影的地步,那就意味著他們之間的關係已經非同一般了。
她不願、也不敢再接著想下去,將照片扔到車座上,目光慌張地投向車外。驀地,路旁一家名叫「情調」的咖啡屋吸引了她,這正是她和梁少萱生前最愛光顧的地方。
她把車停在「情調」咖啡屋門口,拉起手剎。但她並不想就此下車,不知為什麼,她只是想在這兒停留一會兒。望著龍飛鳳舞的「情調」二字,往日的情景不召自來,一幕幕重現在她的眼前。
那是5年前的一個溫馨的夏夜,葉筱薇剛剛懷孕,情緒很是不穩。為了讓她開心,梁少萱第一次帶她來到這裡。迷離的燭光、低徊的音樂,還有竊竊私語的情侶,一切一切都恍如世外桃園。葉筱薇清楚地記得,她當時要了一杯冰紅茶,杯沿上,一片薄薄的檸檬在燭光下給她留下了難忘的印像。
梁少萱呷了一口咖啡,眼睛瞥向不遠處一對親密的青年男女,小聲說:「喂,那邊那一對兒和咱們一樣,也是一對新婚夫妻。」
葉筱薇側臉看了一眼,不以為然地笑道:「你怎麼知道?看他們那股親熱勁兒,我倒覺得是一對戀人,正準備結婚。」
「這話怎麼說的?那咱們倆算怎麼回事兒?咱倆這麼親熱,到底是結過婚了,還是準備結婚呢?」
葉筱薇嗔怪道:「誰跟你親熱了!」
梁少萱輕輕抓住她的手,故意涎著臉皮說:「我跟你親熱還不行嗎?」
葉筱薇臉一熱:「去,這麼多人!」
話雖這麼說,她的手卻不想離開,繼續依偎在梁少萱的手掌里。
「你沒注意那男的手上戴著戒指嗎?」梁少萱堅持自己的觀點。
葉筱薇又側頭看了一眼,找到了反擊的理由:「可那女的手上卻沒有戴戒指,你告訴我,這又是怎麼回事兒。」
梁少萱一愣,抬頭看去,果然那女的手上沒有戒指。再看她的臉,隱約可見眼中閃動的淚光。梁少萱服輸了,嘆道:「算我看走眼了,估計是有情人沒有成眷屬,在這兒偷偷摸摸重溫舊夢呢。」
葉筱薇一笑,酸酸地道:「這麼有感觸呀,你不會也這樣過吧?吃著碗里的,還看著鍋里的?」
梁少萱故意裝出一副可憐相兒:「我倒是想像他那樣,弄一大堆鍋碗瓢盆。可惜呀,在你之前就沒有碰上一個值得我捧在手裡,揣在懷裡的物件兒!老天不公,命運悲慘哪!」
葉筱薇被他裝腔作勢的樣子逗得撲哧一樂,隨即正色問:「以前沒有,那以後呢?萬一要是不留神在路邊踢著一個罐頭盒子,你撿還是不撿?」
「罐頭盒子?你也太不拿我當人了吧,至少也要鑲個金邊吧?」
「看,狐狸尾巴露出來了吧?怎麼的,鑲金邊就撿呀?!你說,是不是心裡真是這麼想的?是不是已經有了目標?」
梁少萱搖頭笑道:「俗,太俗!虧你還是電台主持人,整天開導別人呢,使用的全是家庭婦女的流行語言。」
葉筱薇得意地點點頭:「哎,流行的就是有道理的。哼!我可告訴你,你要是像他那樣,除了要忍受家庭婦女的折磨,還得準備著承受主持人給你帶來的麻煩。我給你曝光,讓你和你的罐頭盒子大白於天下!」
……
想到此,葉筱薇眼中已滿是晶瑩的淚花。她不能再在這地方呆下去,於是擦了擦酸楚的鼻子,啟動了汽車。
回到家,已是午飯時間。梁母正在連哄帶嚇唬地勸叢叢好好吃飯,她將一勺菜遞到叢叢嘴邊,用近乎哀求的聲音勸道:「叢叢乖,來,快把菜吃下去,吃下去才長得快呀。」
叢叢賭氣地把頭扭向一邊:「我不吃。我不想長得快。」
葉筱薇放下背包,撫摸著叢叢的頭,笑問:「叢叢,告訴媽媽,為什麼不想長大呀?」
「你們大人說話不算話。」
聽了這話,葉筱薇和梁母一齊愣住了。
「我們怎麼說話不算話了?」
叢叢一下子從椅子上跳下來:「你和奶奶都說爸爸過兩天就回來了,今天已經好多天了,怎麼還不回來。」
葉筱薇一聽,心裡「格噔」一聲。她湊近叢叢,坐下說:「叢叢,你聽媽媽說,媽媽沒有騙你,奶奶也沒有騙你。爸爸他……」
不等她把話說出來,梁母急忙打岔,將飯碗向前一遞:「叢叢,你爸爸就快回來了。來,乖孩子,快吃飯,你看都涼了。」
葉筱薇無可奈何地望著婆婆,正要解釋,突然,叢叢一把將面前的飯菜打翻在地,賭氣說:「爸爸不回來,我就是不吃!」
葉筱薇心頭的火苗一下子竄了上來,她猛地一拍桌子,厲聲喝道:「叢叢,你怎麼能這樣!把碗給我撿起來!」
叢叢從來沒見過媽媽發這麼大火,不由得滿臉委屈,淚水在大眼睛里團團打轉。她求救般地望著奶奶,片刻,一轉身跑進了書房,「嘭」地一聲將門關上。
葉筱薇更是氣惱,她對著書房吼道:「叢叢,你給我出來!」
梁母也急了,她噌地一下子站起來,大聲責怪道:「筱薇,你這是要幹什麼,別嚇壞了孩子。」
「媽,您別管。她從小就這樣,可怎麼行呀?」
「她還是個孩子,你想要她怎樣才算稱心?」
「媽,我要怎麼說您才能明白?對待孩子……」
「我不懂你說的那些大道理,我就知道你自己心裡不好過,不能拿孩子出氣!你要是看著叢叢不順眼,我帶她走,我帶她回鄉下去,明天就走!」
葉筱薇無奈地說:「媽,我不是這個意思……!」
話未說完,突然書房的門開了,叢叢跑了出來,對著她們大聲喊道:「媽媽,奶奶,你們別吵啦。」
兩人一齊轉過頭去,就見叢叢像個小大人似地走到近前,將藏在身後的幾張照片放到餐桌上:「我知道了,你們不好,爸爸和你離婚了。」
葉筱薇大為震驚,她明白叢叢看到了她不該看的那些照片,不禁想把照片藏起來,卻為時已晚,梁母已經搶先一步將照片拿到手裡。她只看了一眼,便以手捂胸,從椅子上滑落下去,照片撒落一地。
葉筱薇大叫道:「媽——!」
叢叢也撲了過去:「奶奶——!」
梁母在失去兒子的沉重打擊下,身體狀況已大不如前。葉筱薇並不知道,這些日子她一直感到胸悶、心慌、氣短,但是,像每一個農村婦女一樣,她也是一個要強的人,就算有災有病也是自己默默地扛著。突然看到兒子和那位陌生女子的合影,她立即便明白了所發生在地一切。對於一個保守的農村婦女來說,還有比這種事情更讓她感到丟臉的嗎?她脆弱的心臟再也無力承受這樣的打擊,只覺氣撞百會,天旋地轉,昏倒過去。
送到醫院以後,經過搶救,病情總算穩定了下來。葉筱薇由此才得知,一向被認為身體健壯的婆婆,其實早就是患有嚴重心臟病的病人了。她為此感到內疚,這一段時間自己一直沉浸在失去丈夫的凄苦之中,反而忽略了身邊的親人,自己的痛苦還可以表露,可以發泄,而婆婆的痛苦卻被她悄悄地隱忍於心。這是多麼偉大的母愛啊!就算她不可避免地帶有她們那一代婦女保守、固執的特徵,但誰能否認她賦予晚輩的愛是天底下最無私的愛呢?
「媽媽,奶奶好了嗎?」坐在醫院觀察室外面的候診長椅上,叢叢揚起掛滿淚痕的小臉問道。
葉筱薇緊緊摟著女兒,安慰道:「好了,一會兒咱們就進去看奶奶。」
叢叢將頭偎依在媽媽的懷裡,哭著說:「媽媽,我把奶奶氣病了。」
葉筱薇掏出手絹替叢叢擦去眼淚:「乖孩子,奶奶不是你氣病的。不哭了,你再哭媽媽心裡更難受了。」
叢叢接過手絹,反而替葉筱薇擦著淚:「我不難受,我也不哭。陳小光的爸爸媽媽也離婚了,他都不哭。還有小班的娟娟,她爸爸打她媽媽,她在家裡哭,到幼兒園也不哭。老師說他們都是勇敢的孩子。媽媽,我也要做勇敢的孩子。」
葉筱薇聽罷,越發難以自持:「叢叢,你聽媽媽說,你和陳小光、和娟娟都不一樣,爸爸不打媽媽,爸爸和媽媽也沒有離婚。」
「那和爸爸一起照相的那個阿姨是誰?」
葉筱薇一時間不知如何回答,愣了半天才搖頭說道:「媽媽,也不知道。」
「我知道,爸爸現在和那個阿姨在一起,他不想要叢叢了。」
葉筱薇悲慟地說:「叢叢,你別亂想,爸爸要叢叢,爸爸最喜歡叢叢了,還有媽媽,你是爸爸媽媽的心肝寶貝兒。」
「那為什麼他這麼長時間還不回來看叢叢?」
在孩子天真的步步逼問下,葉筱薇無言以對,她只得抱著叢叢:「叢叢,你困了,該睡覺了。我先送你回家好嗎?」
「不,我要去看奶奶。我要奶奶一起回家。」
正哭鬧間,突然身後傳來一個熟悉的聲音:「筱薇?」
葉筱薇回頭一看,面前站著的竟是高朋輝,急忙起身問道。
「朋輝?你怎麼在這兒?」
「咳!剛送來一個傷員。」
「又出車禍了?」
「可不是嗎!這回是三死兩傷,送來的這個有出的氣兒沒進的氣,還不一定怎麼著呢。就離你愛人出事的地方不遠……」
說到這兒,他看看叢叢,連忙打住,問:「這是你女兒?」
「對,叢叢,叫高叔叔。」
叢叢忽閃著大眼睛,望著高朋輝:「高叔叔。」
高朋輝答應著蹲下,拉著叢叢的小手誇道:「叢叢,這個名字可真好聽。」
「是我爸爸給取的,媽媽說以後上學就不叫叢叢了。」
「那叫什麼呀?」
「叫梁叢,媽媽說,我爸爸姓梁,我也要姓梁。高叔叔,你認識我爸爸嗎?」
高朋輝不覺一愣,看了葉筱薇一眼說道:「認識,認識。」
「那我爸爸什麼時候回來呀?」
「他……」高朋輝一時間不知說什麼好。
一旁的葉筱薇連忙接過話茬:「叢叢,叔叔還有事兒,別老纏著叔叔了。」
叢叢住了嘴,不再多問。高朋輝看看觀察室的牌子,不解地問:「孩子病了?」
葉筱薇痛苦地搖搖頭:「不是孩子,是我婆婆。」
高朋輝關切地問:「哦?怎麼樣了?」
「現在已經穩定了。」
高朋輝定定地望著葉筱薇,泛起一陣揪心的痛,他含混地說:「筱薇,你這上有老下有小的,也真難為你了。以後……以後家裡有事兒,只管給我打電話,隨叫隨到,好嗎?」
葉筱薇望著他真誠的眼睛,不禁心中泛起一陣酸楚,勉強點了點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