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十八章
閱讀。
閱讀是白雲白宣布獨身後,最正當的打發多餘時間的事情了。
古人認為讀書是萬能的," 飢讀之以當肉,寒讀之以當裘,孤寂讀之以當友朋,幽憂而讀之以當金石琴瑟也".白雲白覺得這后兩句更為準確。也許是因為她不缺肉不缺裘,就是缺友朋吧。自打她向幾個女友宣布要獨身後,心境還真的平靜下來。
她給自己造了計劃,讀一批書,寫一批散文——實際上是為了解決一大批空閑。
此刻她正在讀章赭寄給她的《西方文明的另類歷史》。當然,讀這本書,潛意識裡是因為無法擺脫對章赭的思念,只是沒人問她,她自己就裝作不知道,是典型的" 孤寂讀之以當友朋".
不過白雲白一邊讀一邊有些心不在焉,那是因為今天是她的生日。
因為生日,白雲白心裡多少有些期盼,有些奢望。也許會有人記得,會有人表示,或者會有人給她一個意外。她從早上醒來時就想到了這個。不說愛情,也應該是個有些溫情的日子啊。為此她把手機也打開了。
但一直沒有。什麼也沒有。無論是男同志還是女同志,新同志還是老同志,都像約好了似的沉默著。她只好讀書,只好假裝自己也忘了。
讀著讀著,她心裡發緊起來:
……王子在舞廳外面鋪下一層瀝青,灰姑娘的一隻鞋剛好就沾上了。王子就拿著這隻鞋在全國尋找灰姑娘,讓每個女人試這隻鞋,到最後找到了灰姑娘她們家。
灰姑娘的繼母先讓大女兒悄悄進卧室去試鞋,可怎麼也穿不上。她母親就找來一把刀,說你把腳指頭砍下來穿,如果成了王后,你也不用再在地下走路了。大女兒照辦了,把腳擠了進去。
王子幸福地帶將她扛上了馬背。這對新人就騎馬遠走,準備去結婚。可是當他們經過灰姑娘親生母親的墳頭時,突然有兩隻鳥兒唱起歌來:
回頭看,回頭看,鞋子在滴血,鞋子太小了,身後的新娘可不是你要找的。
王子回頭一看,果真鞋子在滴血。王子又回到灰姑娘家,讓繼母帶另外一個姐姐來試,可還是穿不進去。繼母又建議她削掉後腳跟,二女兒忍痛削掉穿了進去,又跟著王子騎上了馬。走到那裡,鳥又唱起了" 回頭歌" ,王子回頭一看,血都從鞋裡滲出來了,襪子都染紅了。王子又回頭去找,終於找到了親愛的灰姑娘,並娶了她。而她的兩個姐姐,卻因為嫉妒而雙目失明……
白雲白不寒而慄。
從小她看到的關於灰姑娘的童話,都不過是鞋小了擠腳而已,是一種可以接受的痛苦。沒想到在最早的原版格林童話中,卻是血淋淋的,是讓人無法接受的苦難。
還有別的那些童話,像白雪公主,小紅帽,睡美人,最早的版本都是殘忍恐怖的。
睡美人是在睡著的時候被國王強姦的,生下一對雙胞,被王後知道后把雙胞胎烤來吃了……太可怕了。難道我們從小喜歡的嚮往的童話世界,真實面目是這樣的嗎?
白雲白丟開書,站到陽台上去透氣。
從她家陽台望出去,是一片香樟樹的樹雲,這片樹雲一年四季都讓她著迷。眼下是秋天,樹冠沒有春夏那麼年輕茂盛,卻有著一種斑斕多姿的美,亦或叫滄桑美。
滄桑美正吻合了白雲白眼下的心境。她想起了章赭的話。章赭說,我發現你這個人追求完美,恨不能生活在童話世界里。其實童話世界並不是你想象的那樣。最早的童話都是血淋淋的。不信我寄本書給你看看。她當時還不相信,說,好啊,那你就讓我看看。反正我也過了多愁善感的年齡。
沒想到她還是多愁善感了。不是其中的恐怖情節讓她受不了,而是女人的命運讓她受不了。幾乎所有童話故事中的女主人公,都是為了嫁一個好男人而幸福著或痛苦著,為嫁一個好男人而不惜一切。上下五千年都如此。女人似乎從開天闢地起就軟弱依賴,什麼時候才能了呢?難不成這是無法逆轉的?
眼前的香樟樹無法回答她。
兒子的房間傳來流行音樂的聲音,讓她還了些陽。兒子的確比原來懂事了,周末早上起來也知道先學習后玩兒,儘管學習的時候,他總是捎帶著聽流行歌曲。白雲白想,還好家裡有這麼個生機勃勃的小夥子,不然她可能會整日活在陰慘慘的心境里。好好撫養兒子,好好工作,就這樣吧。白雲白再次想,自己決定不再結婚是明智的,不然永遠都逃不脫被動的、不知所終的命運。
忽然出來嘀嘀兩聲響,白雲白敏感地聽出,是手機簡訊息。她滿懷希望地進屋去看,猜測,是章赭?葉博文?還是哪個女友?
拿起手機,果然有一條新信息。打開,一個陌生的號碼:我處有一批走私汽車和手機,價格合理,如需要請與張先生聯繫,號碼是1390×××××××。
白雲白又失望又生氣,真恨不能上哪兒去舉報他們。
心煩。不看書了,做家務吧。她打開電視,讓歌舞昇平的氛圍充斥在房間里,然後開始幹活。洗床單被單,拖地抹桌子,整理報紙雜誌,整理衣櫃。換季了,她得把夏天的衣服收起來,秋冬的衣服拿出來。在所有的家務里,白雲白最喜歡的就是收拾屋子。一個清爽的家總能讓她有個好心情。
臨近中午時,兒子從房間出來了,一付勞苦功高的樣子,說,所有作業都做完了,還預習了數學和語文,聽了半小時英語。
白雲白連忙說,好,乖。
兒子說,你給我點兒錢嘛,我中午和同學出去玩兒,在外面吃飯,下午就直接上補習班。晚上再回來。
白雲白想說不同意,但知道說了也沒用,忍下,老老實實地給了兒子20元錢,囑咐說,別太晚,啊,別讓媽擔心。
兒子接過錢,有些詭秘地笑笑說,我敢肯定有件事你忘了。等會兒我走了你看看你郵箱。
白雲白心裡嘀咕,這小子又搞什麼鬼?有一次他拿什麼病毒去炸他同學的郵箱,結果把白雲白給炸了,整個兒程序亂套,所有文件丟失,氣得白雲白像潑婦一樣跳起腳來和他發火。白雲白見兒子走了,連忙進屋開電腦,上網,進郵箱。
有一封新郵件。打開,上面寫著:肥大俠給您發來生日賀卡。
肥大俠是兒子的網名,因為胖。哦,還是兒子記住了她的生日。兒子以為她忘了。她打開賀卡,原來是兒子自己設計的卡,兒子設計時她見到過。先是一個紅點兒,隨著音樂紅點兒漸漸開放成一朵花。下面是兒子那手臭字:祝老媽生日快樂!
兒臣敬上。
還兒臣呢。白雲白樂了,心裡一下好過了許多。看來自己宣稱獨身是不準確的,有兒子的女人不能算獨身,兒子會給你愛,給你溫暖,給你作伴兒。白雲白給兒子回了封郵件:謝謝你兒子,你是媽媽最大的安慰。
白雲白心情好轉,決定自己給自己過生日,幹嗎在家裡作苦命狀?下去就去逛街,買幾件新衣服,買幾盒新CD,再去美容院洗個臉。
她打開冰箱,拿出剩飯剩菜燴到一起,對付午飯。兒子走了倒是有一點好處,吃飯可以對付。她打開爐子剛把飯放上,電話就響了。屋裡很安靜,令電話鈴聲顯得格外刺耳。白雲白連忙衝進屋去接,心裡又升起了希望:會不會是章赭?他決定不去美國了?或者是葉博文,他想起自己生日了?管他呢,是誰都行。她衝到電話前,又停下了,看著電話,一直等到它響第7 聲,才拿起話筒來。
喂。
一個陌生女人。
白雲白想,是不是給他們贊助的老闆?最近她在版面上搞了一次徵文,因為設了獎,所以得拉贊助做獎金,她已經和好幾個老闆做了意向性的談判,其中就有兩個女老闆。
女人一開口就說,你是白雲白嗎?
白雲白說,我是。
她想她怎麼不叫她白主編?或者白老師?
女人頓了一下,以很快的語速說:我知道你離了婚,但別以為離了婚就可以破壞別人的家庭。希望你自重,以後少找我們家葉博文,不然我就鬧到你們報社去,叫你無臉見人!
啪地一下,電話放了。整個過程不到一分鐘。
白雲白毫無思想準備,有些發懵。聽這口氣,顯然是葉博文的老婆。可葉博文的老婆怎麼會突然給她打這個電話?而且口氣這麼凶?她和葉博文認識相交了三年,一直沒事,最近已基本不來往了,反而" 東窗事發" ?
老實說,她和葉博文之間的感情終結是水到渠成的事,他們之間從來就沒有契約,連口頭契約都沒有,終結是遲早的事,所以她並不十分難過。
但怎麼會在收官之後還有這麼一手棋?
這個生日可真夠意思,她盼望有意外,意外真來了。
白雲白在屋裡走了兩個來回,心慌腿軟,感覺很不好,決定給葉博文打個電話。
拿起電話她又猶豫了,會不會此刻他們夫妻倆正在一起吵架?她打過去不是添亂嗎?
可是不打她怎麼辦?她怎麼了結?
她感覺心動過速,有點兒出不上氣來。
她還是決定打,打他的手機。很幸運,通了,而且他在外面。
葉博文語氣平常,顯然還不知道發生了什麼。白雲白說,我有急事想和你談,你現在能來我家嗎?葉博文為難地說,我正和幾個朋友在外面呢,不好走。
白雲白知道現在她已經叫不動他了,就說,那你拿著電話走到外面去。葉博文不情願地說,你說嘛,沒關係。白雲白說,你老婆剛剛給我打了個電話。葉博文一怔,說,你等一下。他終於走到了外面,然後說,她給你打電話幹什麼?白雲白說,我還想問你呢。葉博文說,她跟你說什麼了?白雲白說,你說她能跟我說什麼?葉博文似乎明白了,說嗨,我跟她說不要鬧她還是鬧了,真是!白雲白說,到底怎麼回事?
葉博文吞吞吐吐半天,才說,就是上次和我一起吃飯的那個女人,回北京后老給我打電話,有兩次是我老婆接的,她不說話就放了,這下就引起了我老婆的懷疑。
加上最近這段時間我特別忙,經常回家很晚,她就認定我在外面有女人,又哭又鬧的。
白雲白滿懷醋意地說,那個女人為什麼老給你打電話?總不會是因為工作吧?
葉博文說,我也不知道,可能是有些好感吧。白雲白說,那怎麼又扯我身上來了?
葉博文說,我怕把事情弄大,那個女人畢竟是我們上級機關的,所以……她後來懷疑是你,我就沒否認。白雲白說,她怎麼會懷疑是我?葉博文說,她曾經看到過我們的合影。白雲白生氣地說,那你就說那些電話是我打的?那些鬼鬼祟祟的事是我乾的?葉博文不說話。白雲白一連說了兩遍:你怎麼能這樣?你怎麼能這樣?葉博文還是不說話。
白雲白砰地一下放了電話,眼淚嘩啦拉地流出來。
當愛已成往事,傷害就破門而入。
記得有一次她和葉博文在一起時,正是她的生日。葉博文抱歉說沒有給她準備生日禮物,她說你就是上帝給我的最好的生日禮物,生日和你在一起,我什麼也不想要。可現在,上帝忽然把禮物收回去了,不,上帝把禮物砸碎在她的懷裡,讓尖利的碎片刺得她滿懷流血。就在一分鐘前她還想,只要有兒子她就不孤單,就有溫暖有愛,現在她卻覺得她無比孤單孤單無比,沒有任何人愛她心疼她。她被這個世界拋棄了,她哭得心口發痛,有些氣短,也不知是從哪兒冒出來的那麼些眼淚,嘩啦啦地流淌,淚水流盡,天就會晴嗎?
貝貝聽到哭聲,搖搖擺擺地走到女主人面前,憂鬱地望著她。如果它能開口說話的話,就會告訴她,以後你誰也別信,信我就行了。可它說不出來,只能憐憫地望著它的女主人。白雲白把它抱起來,摟進懷裡,繼續淌著眼淚。貝貝伸出舌頭來為她添掉。白雲白感覺整個身心都沉入了深淵……
忽然,一股焦糊之氣迷漫開來,白雲白冷不丁想起了爐子上的燴飯,她騰地跳起來跑進廚房。黑煙滾滾,呲呲做響,她衝上去關掉爐子,打開抽油煙機。掀開郭蓋一看,飯已成了焦碳,她把鍋放進水池,淬火一樣冒起一股青煙。
這麼一折騰,把她的眼淚給弄沒了。
飯是吃不成了。就是沒糊,她也吃不下。
白雲白呆坐了一會兒,頭暈得厲害。貝貝依然卧在一邊,無比同情地望著她。
眼下最關心她的,大概只有貝貝了。也許她該和貝貝相依為命才對?
她抬起頭,忽然從鏡子里看到一個憔悴的中年婦女。臉色蠟黃,頭髮枯乾,雙眼浮腫。
那是她嗎?是那個意氣風發想干一番事業的女大學生嗎?是那個才華橫溢令同行羨慕喜歡的女記者嗎?是那個總讓別人為她痛苦的嫵媚少婦嗎?是那個這也不屑那也不屑的高傲女人嗎?她真的被世界拋棄了嗎?
她想站起來走過去,一起身,關節發出咔嚓一聲響,身體也有些僵硬。衰老真的來了,邁著小碎步,悉悉唆唆地走過來。她對著鏡子里的自己,倏忽之間,感覺到了光陰的流逝,唰地一下,或者轟地一聲,時間老人把她甩進了中老年的隊伍里,甩進了危機四伏的狀態里。她恍恍忽忽的,有些失衡。今天是她43的生日。43歲就老了嗎?就完了嗎?就一天不如一天了嗎?還有那麼多夢想沒有實現啊,還有那麼多遺憾沒有彌補啊。
不。不能。白雲白對自己說,我不能承認,我還要掙扎。
她突然抓起電話就打,生怕稍一遲疑自己又變卦。當電話那頭傳來老許的聲音時,白雲白心裡甚至有一種幸運的感覺:看來自己還沒有倒霉透頂,還沒有四處碰壁。她假裝很隨意地說,老許,是我啊。我是白雲白。
老許比她還要覺得自己幸運,啊了一聲就不知道說什麼好了。
白雲白裝作很隨意地說,你上次給我們三個人拍的那張相片,是不是得獎了?
老許說,對對,我還說請你們三位主人公吃飯呢。
白雲白說,吃飯就算了。底片還在吧?
老許說,在,當然在。
白雲白說,我想請你幫我放大一張,在家裡掛著,增強自信心。
老許說,沒問題,我馬上就給你放一張,很方便的。16寸還是24寸?
白雲白說,16寸就行了,錢你先幫我墊著。
老許說,那點兒錢沒關係的。
她笑笑,下決心說,你有空嗎?恩,這個,能不能給我照幾張照片?我出書要用。
老許一疊聲地說,沒問題沒問題。關鍵是看你什麼時候有空?其實今天天氣就很好。
白雲白作猶豫狀,兩秒鐘后回答說,好吧,那就今天。不過我今天狀態不太好。
老許說,沒關係,我會找最佳角度的。下午的光線很合適。
白雲白想,合適什麼,合適我這個年齡?管它呢。去!
她說,那好,我們半小時后在宿舍門口見。
她可以和老許共度後半個生日,然後一起吃晚飯。吃晚飯時把兒子也叫上,製造點家庭氣氛。為什麼不呢,誰會反對?除了她自己。如果老許能讓她快樂,不,老許能讓她覺得自己有人愛,不,老許能讓她不再孤單,能讓她覺得沒被這個世界拋棄,她為什麼不可以給他洗衣服?為什麼不可以給他把襪子配齊全?為什麼不可以給他買幾件純棉T 恤?為什麼不可以讓他吃可口的飯菜?可以的,都可以的。
她願意,不,她請求和一個真正愛惜她的男人互相幫助,白頭偕老。
放下電話,白雲白迅速行動。先填肚子,她找出一袋凍水餃,煮了一碗,吃掉。
然後洗頭,吹頭,洗臉,化妝,換衣服。把所有的衣服都找出來,堆了一床,最後搭配了一身最滿意的。再照鏡子,已經和剛才那個中年婦女大不一樣了,雖然還是有強弩之末的痕迹,但至少有外面有了一層光鮮。
她拿起包,登上高跟鞋,看見貝貝又可憐巴巴地蹲在門邊。她把它抱到沙發上,給了它一根它最喜歡的火腿腸,拍拍它的頭說:乖貝,我必須出去,我不能就這麼坐以待老,我不想當孤老太婆。你明白嗎?以後我有的是時間在家陪你。現在不行。
貝貝不表態,只是目送她出了門。
門外風和麗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