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章 琴殘酒盡 彈鋏狂歌
也不知是過去了多久,外頭早已是夜深人靜,而天地劍爐里,一點燭火躍動。
門邊,青年人坐在門檻上,怔怔地看著夜空,落在牆上的影子被燭火映襯得異常巨大,秋夜涼風輕拂,風移影動倒也是暗得深邃。
「青兒,為何當日你一路將我引來大興城,進到城內卻不再指引,我又該何去何從哪?」
青年人轉頭望向空無一物的右肩自言自語道,忽的一陣青光流轉,只見一隻青藍色小鳥憑空乍現,輕展羽翼,一副趾高氣揚的神情令人忍俊不禁。
青色小鳥頗通人意地搖了搖頭,接著抖了抖翅膀,那個意思就像是在暗示天機不可泄露云云。
青年人思忖道,八成是這隻笨鳥也迷路了。
不過當不知道路在何方的時候,停下來休息一下,看看四周風景也是不錯的。
「生年不滿百,常懷千歲憂。晝短苦夜長,何不秉燭游。」
青年人輕聲吟誦道,話音剛落,屋內的最後一點燭光也應聲而滅,卻也是應了這一番光景。
黑暗中,先是響起輕嘆聲,復又從夜空中傳來一陣低語聲。
「楚劍尊,今日你琴已殘、酒已盡、劍已破,如何能逃脫我們兄弟三人布下的天羅地網。」
「敢問三位,在下為何要逃?琴殘尚有知音在,酒盡只需再添滿,至於這破劍,作價十枚銅錢,三位喜歡,大可買去便是。」
「念你年紀輕輕,一身修為不易,速速立下血誓,效忠我們殘兵。不然,來年的天南劍榜便少了你了這一號人物。」
「我生平最是怕疼,見血就暈,如何能立得血誓?至於劍榜,誰愛上誰上去,也不知是哪個不長眼的大人物把我列在這勞什子的劍榜上,攪得我不得安生,從嶺南一路被追殺至大興城。」
「哼,你倒是豁達,年輕一代修行者無不以登上天南劍榜為榮。」
「所謂劍榜還不是大人物們無聊之時所捏造的玩物,就像三位,修為不在我之下,卻從未聽聞,三尊臻至天階修為的黑劍統領,又是擅長合擊劍陣,除了已然踏入破鏡的寒劍首,年輕一代還有什麼人能逃脫幾位的圍攻。」
「楚劍尊過獎了,我們兄弟三人單打獨鬥絕不是劍尊的對手,可一旦布下劍陣,怕是寒劍首來了也討不了好。」
「那敢情好,在下認輸,麻煩請讓讓!」
「大膽!」
「咦,前方有家酒館,我們喝過酒再斗如何。」
「攔下他!」
青年人感覺說話的人還身在很遠的地方,自己卻能聽得十分清楚,便徑直走出鋪門,臨街而立,只見雨絲飄搖的夜空中,四道黑影騰挪閃轉,朝著自己疾馳而來,一路金鐵交雜聲不絕。
青年人自忖目力過人,定睛一看,來的正是一個年輕人和三個黑衣人。
年輕人劍上藍光閃爍,每次揮劍都揚起一道丈余水氣,聲勢浩蕩,可那三個黑衣人總是能將他困在劍陣中。
三人交錯而過,移形換影,遠看就像三道鬼魅團團圍住年輕人。
「兄台,可否借點酒水,聊以寬慰腹中隱隱作祟的酒蟲。」
年輕人斗劍之餘,還不忘朗聲長笑。
也不知是哪裡來的氣力,青年人幾步跑到臨近的酒家門前,一下便推落壓住大酒缸木蓋的巨石,舀起一瓢酒水,使勁甩向四人激斗的位置。
「來得好!」
年輕人長嘯一聲,長劍脫手而出,化作一道湛藍流光擊退前方的黑衣人。
「有朋自遠方來,自當美酒以待。」
年輕人運起內勁,飛來的酒水化作一道細小的水龍在周身遊走,繼續笑道:
「酒逢知己千杯少,何苦只來一瓢飲。」
酒缸邊的青年人暗道,這人真是個酒鬼,手下卻不停頓,一連舀出十餘瓢潑到半空中。
只見那道水龍越聚越大,竟能聽到似真的怒吼聲,不斷衝擊三個人布下的劍陣。
三人本想一劍了斷街邊的青年人,又怕劍陣不諧被楚劍尊一舉破去,逃之夭夭。
除此之外,三人也打定心思試一試這位號稱「酒狂」楚劍尊的真本事。
可這一試,卻發現水龍的威力越來越強,自己三人的劍陣隱隱有些抵擋不住。
「有酒無琴,如何覓得知音?」
言罷,年輕人卸下背上的半截木琴,彈將起來,四散的琴音幾乎在空氣中激蕩起了一陣漣漪,水龍再次以肉眼可見的速度膨脹起來。
琴音陣陣,聲似龍吼。
「天殘!」
「地殘!」
「人殘!」
三人各執一詞,手中的三柄黑劍激射而出。
伴隨著三聲劍吟,半空中隱隱顯現一柄巨大的斷劍投影,劍氣肆意縱橫,裹挾無盡威勢斬向怒吼而來的水龍。
「刺客之首殘兵的殘劍訣也不過如此!」
楚狂歌沉吟一聲,從水龍之中閃掠而出,穩穩落在酒家門前。
龍吟,劍嘯,幾乎響徹了大半個大興城。
隋都北側的一間院落中,一個身穿月白長衫的青年男子睜開了眼睛,緩步踱到院子里,手執劍訣虛指夜空。
正在東區激斗的四人,霍然看見一道銀白色的光柱從大興城北區升起,直達天際,久久不散。
光柱外看柔和,內里卻隱隱顯現出一座山的形狀。
山,一座劍山!
青年人怔怔地望著劍山出神,他搜羅腦海中的所有記憶也想不起在哪裡見過,可這番場景又是如此的似曾相似,只覺得腦海中迴響起一陣玉帛撕裂的聲音,緊接著又是一陣劇烈的痛楚,以及伴隨而來的頭暈目眩之感。
「寒山一劍!」
三個黑衣人幾乎同時驚呼出聲。
「我說三位,坐鎮隋都的寒劍首都出手警告了,我看這架還是不要再打了。」
年輕人對著前方的三人大聲喊道,說著便散去了狂舞的水龍。
三人收回長劍,對著年輕人抱手一拜,沒入夜色之中。
「今日多虧兄台相助。」
楚劍尊對著酒缸邊的青年人拱手一拜。
青年人把瓢扔回酒缸,掙扎著起身回了一禮。
只聽得耳邊傳來「咣當」一聲,偌大的酒罈已然見底。
深秋之夜,細雨陣陣也就罷了,不過這雷聲轟鳴,卻也是驚擾了不少人。
話說一場秋雨一場寒,第二天清晨,來往的行人紛紛裹上了更厚的衣物。
一身灰衣的青年人和那位夜半斗劍的楚劍尊兩人卻還是穿著薄衫,並排坐在天地劍爐的門檻上,他們的身前,一位清麗的黃衫少女恬然俏立,面色平淡如水,看不出喜憂。
「大叔,這是你的朋友?」
黃衫少女出聲問道,語氣平淡。
青年人重重地點了點頭,然後側眼望著身邊的楚劍尊。
「有道是有朋自遠方來!」
楚劍尊長身而起,舉起手邊的酒壺晃了晃,輕嘆一聲,一臉意猶未盡的神色。
「你給我閉嘴。大叔你說你們倆一晚上喝光了隔壁酒家的那幾十斤酒。」
黃衫少女左手叉腰,右手食指頂著楚劍尊的鼻子,嗔怒道。
青年人繼續點了點頭,還是沒有出聲。
「有道是酒逢知己千杯少,一千杯啊小姑娘!」
楚劍尊一聲驚呼,仰天長嘆,捶胸頓足。
可這表情在少女看來,真心是想狠狠抽上幾個耳光,然後再丟進邊上的大酒缸中。
「你閉嘴,我記得大叔不會喝酒的,一定全是你偷喝的。反正你給錢就是了。」
黃衫少女小手一揮,直接打斷了那人的話。
「小姑娘,可是我昨夜遇到劫匪,這隨身的物事都被劫走了。」
楚劍尊深鎖眉頭,擺出一副欲言又止的神情。
「啊?別告訴我,你就剩這破琴破壺破劍了。」
黃衫少女忿然怒道。
「應該說是木琴、瓷壺、鐵片兒劍。話說當年……」
楚劍尊談起乍起,坐正身子,正欲娓娓道來,又被少女打斷了。
「別想當年了,你以為你是『酒狂』楚劍尊啊,琴酒劍三絕,拜託,學人家的時候你也要下點本錢,這一身破破爛爛的行頭,誰信啊!」
黃衫少女斜目而視,語氣中滿滿的不屑呼之欲出。
「鈴心,他真的是楚劍尊啊,就是那個什麼劍榜的第九個。」
青年人早已見過這位劍尊的手段,怕少女擠兌得過了,反倒激怒了這人,連忙出聲說道。
「是天南劍榜第九席,都是虛名,不足掛齒。」
言語間,楚劍尊還揮了揮手以示謙虛。
「笑話,他要是楚劍尊,我還是劍湖雪仙子呢!沒錢是吧,你也留下來幫著打雜,至少把欠隔壁酒錢先給還了。」
黃衫少女鈴心小手扶額,搖頭說道。
「打雜呀,也行。小掌柜,那我該去幹什麼,哎呦!」
楚劍尊像是失去了全身的力氣,一屁股重重坐回門檻上,這老舊又窄長的門檻將他的屁股硌得生疼,也顧不上是俗是雅,連忙伸手輕揉痛處,口中還不忘嘀咕抱怨上幾句。
「不知道,你自己去酒家問胖老闆。」
言罷,鈴心伸手指了指隔壁酒家寬敞的大門。
「酒家!好嘞,馬上去。」
一聽是留在酒家幹活,楚劍尊一躍而起,急速衝進了隔壁的酒家。
「老闆,不好了,有賊偷酒啊。」
只是片刻,便傳來了隔壁酒家的小二驚呼聲。
「鈴心,你讓酒鬼去酒家幹活,這不是把黃鼠狼趕進雞窩一般光景。」
青年人強忍著笑意,打趣道。
「本姑娘就是要噁心一下那個紅鼻子小氣鬼。我說大叔,你這真是交友不慎啊,這都什麼狐朋狗友啊!你又生得這般老實,怕是被這人給騙了。」
鈴心換上一副語重心長的神色輕聲說道,言語間不禁流露出幾許關切之意。
「可是我在來大興城的路上遇到劫匪,確實是被他所救。」
青年人略作思索,出聲說道。
「看不出這樣的人也是修行者,真是世風日下,人心不古,這完全是墮了我們修行者的名頭。可惜大叔你不能修行,要不然一定比這傢伙強上一百倍!」
鈴心長嘆一聲,也坐到了門檻上,雙手托腮和青年人肩並肩坐著。
「算了,看在他救過大叔你的份上。這一大點酒錢本姑娘先出了,記你賬上。」
這「記賬」一詞剛剛說完,只見隔壁的酒館之外,那個自稱楚劍尊的年輕人已被小二拖了出來,乍看之下卻是醉得不輕。
醉酒的年輕人一邊敲打鐵片兒劍一邊放聲高歌:「鬱郁澗底松,離離山上苗。以彼徑寸莖,蔭此百尺條。世胄躡高位,英俊沉下僚。地勢使之然,由來非一朝。」
其聲似喜還憂,其人狀若癲狂。
「就這樣的貨色,也敢自稱是千杯不醉的『酒狂』劍尊,大叔現在你看清他的真面目了吧。」
鈴心看到這一幕,對著身邊的青年人搖頭長嘆道。
店小二對著鈴心打了一聲招呼,說道這小哥自稱是鈴心老闆的遠房親戚,就把酒錢記在天地劍爐的賬上了,然後開始報上賬單,何種酒多少斤云云,整整兩盞茶時間過去,店小二尚未住口。
青年人聽得膽戰心驚,偷偷瞥了身邊的少女一眼,又是另一種觸目驚心。
只見少女的臉色由最初的粉色漸漸變得蒼白,轉而變得鐵青,面沉如水,烏雲蓋頂,而這青中又隱隱透出一絲血色紅光,青年人只覺得此時的少女,像極了古書中所描繪青面獠牙的異獸鬼怪。
陡然間,鈴心的臉色一片晴好,巧笑嫣兮抽出腰間雪紋短劍,腳下連踏七步,一聲清叱:
「天地初開,北方有雪,既落未落,盈滿乾坤。」
時值深秋,大興城雖處北方,尚不至於白雪紛飛,可店鋪前的空中卻飄起無數雪花。
據說那一天,大興城內局部性小範圍降雪整整持續了一個時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