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四十三章 空留一夜夢相思
夜半無人,一彎弦月依蒼穹而懸,清風不問人間換顏流年拋卻,自在青竹翠色間淡淡穿繞。黃盈盈的月牙著一襲朦朧的霧紗,縹縹緲緲,如半點明眸初妝般素雅。花間草木清香萬里,浸染屋室,醉人心神。
仲楚歌悄悄推開門,進入木屋中,清新的氣息撲面而來,依稀風搖翠竹的輕響,反而更襯得四周寂靜,叫人連呼吸都屏住。
妖月已在小床上靜靜地睡去,睡夢中嘴角含笑,烏黑如泉的長發滑落在床角,皎潔的月光透過小木窗照射進來,印在她潔白無瑕的面頰上,仿洗盡鉛華,是誰為她袖手天下,陪她並肩踏遍天涯?
他在她的床邊坐下,俯下身去,輕輕碰觸著她嬌艷欲滴的朱唇。
妖月微微睜開眼來,夜涼如水,仲楚歌一身青衣如穿梭在夜色中的青煙,被夜風輕輕撫動,帶著飄然出塵的瀟洒。
一個多月來,他果然如之前所說,每隔一兩天就會來一次,只是從來都是中午過來傍晚就離開,從未深夜還未離開的情況,也從未對她有過非禮行為,今日這般親近倒是第一次。
她望著他近在咫尺的眼,那雙眸裡帶著令人沉墜的幽深,還有,一種清冷的安定。她雙眼流露出溫柔之極的笑意,這個曾經嗜血的殺人魔,冷硬,剛強,桀驁不馴,可是一直沒對她下過狠手,一直沒有傷害過她。而她,這麼多年來也始終記得那溫暖的懷抱。
迎上那溫柔的雙眸,仲楚歌喉頭一動,一把勒緊妖月的腰身,低頭就吻了下去,極盡纏綿的勾引上那丁香小舌,與之共舞。
妖月被他緊緊地壓在床上,纖細的腰被扣在那雙大手中,腰帶被解了開來,一隻大手順著光滑的皮膚滑了下去。那粗糙的大手,那炙熱的溫度,立刻點燃了慾望的火焰,月光不再清冷。
黑夜中,妖月看見仲楚歌的眼裡燃燒著如篝火般明亮的火焰,那裡面的溫度,幾乎可以將她焚盡。妖月身子一顫,輕輕推開仲楚歌,身子微微扭動,想避開他的侵襲,無奈身下的是堅實的床,身上是仲楚歌強壯霸凌的身體,根本就無法動彈,那微微的扭動,反而讓身前的人溫度更加的高了起來。
妖月抬眸對上他眼中的熊熊火焰,只感覺到自己已被燃燒,整個身子都軟了下來,她輕輕地迎上了他薄涼的唇,直道相思了無益,未妨惆悵是清狂。
第二天,妖月在山野雲雀的呼喚下醒來,仲楚歌已經不在房中,如若不是被中自己赤裸的身體,她甚至懷疑昨晚發生的一切都是自己的一場春夢,她回憶起昨晚的一幕幕,不禁羞紅了臉。
「起來了?」
正出神間,仲楚歌端著一碗白米粥走了進來。
她嚇得一把抓緊了被子,「你別過來。」
仲楚歌像是沒聽到一樣面帶笑意地走了過來,她趕緊往床角縮。
仲楚歌嘴角的笑意更深了,他將白米粥放在桌上,又從她的衣櫃里拿出了一套新的衣服放在了床上,這才走了出去。
屋外的鍋爐還熱著,火已經熄滅,仲楚歌坐在河岸邊。妖月走過去,在他的身邊坐下。仲楚歌將她輕輕摟在懷裡,兩人望著靜靜流淌的河流,只覺得安逸無比。
「她們兩個死了。」許久,仲楚歌輕輕吐出這一句話。
妖月驀然一驚,竟不知該說什麼。
「她們倆的頭顱被懸挂在城樓上。」
妖月只覺得腦袋頓時炸開,一片空白。雙眼無神地坐立在那兒,只覺得眼前純凈的河流似乎都流成了血紅色。
「能不能放下劍,不再有殺戮?」她的語氣里滿是哀傷,她知道執疵絕情,但斷然想不到會這樣冷血,帝王的位置真的需要用血肉築成嗎?
「拿著劍,我無法抱你,放下劍,我無法保護你。」仲楚歌的語氣里同樣是哀傷,「等到這一切有了一個了結,我會放下一切,帶你離開這片土地。」
「還要多久呢?」
「不會太久了。」
他復將她攬至懷中,卻覺得懷裡的人兒已是僵硬冰冷的。
她掙脫他的懷抱,「我彈琴給你聽吧。」
徑直走入屋內,出來時手上已抱著那一尾古琴。撥動幾下絲弦,緩緩理韻,一聲悠揚的琴音應手而起。
曲調低緩,沉遠平曠,她弄弦隨意低唱:繁華燼 憑欄淺影 箜篌弦驚 一曲無音望斷雁字回時 如當年舊景 痴嘆酒獨傾 空留一夢相思 白髮三千
前緣逝盡 執手已無言
劍斷花零 難撫瑤琴
舊憶昨夜 淚自流
陣陣琴音繞指絲柔,隨著她清緩的嗓音透出哀情無限: 凝眸漫天煙花 何處瓊華
弦歌天下 瞰舒捲雲霞
隻影天涯 何處歸家
浮雲千載 惟憶君顏
曲終弦未收,餘音裊裊,輕繞在屋前明淡的陽光中,浮沉微動,一遍遍傾述心中凄涼。
仲楚歌在裊裊琴音中起身離開,妖月也未作挽留,余光中望到仲楚歌走向山林深處的身影那般寂寥落寞。
又是一曲罷,琴音終於停止。這浮塵亂世,豈是她說拋下便能拋下的,那讓人想要遠離的京城裡除了有紛擾喧囂,還有讓她太多放不下心的人和事。
臨走前她望著這精緻的小屋、這一草一木、這流淌的河流,甚至是聒噪的雲雀,不知還有沒有機會再回來。
天已經漸漸轉寒,百姓都歸了家,看著道路兩旁屋內明滅的燈火,妖月覺得又溫馨又窩心。
走到城樓時天已經完全黑了下來,但妖月還是看清了那慘不忍睹的一幕,那兩個曾經風華萬千的首級真的被懸挂在了城樓上,許是死去的時間太長,那兩張臉已有些許腐爛霉變,她遠遠便聞到一陣腐臭味。
胃裡翻江倒海,她蹲在地上狂嘔起來,直嘔到胃中只剩下酸水,無可嘔之物時,眼淚才落了下來,這竟然是真的!雖然早已做好了心理準備,但看到這樣殘忍而真實的一幕時還是無法接受,她突然不知所措,強忍著心中的悲憤與痛心,從肩上拿下古琴,一串音刃飛上城樓,眼看就要劃過那捆綁著兩個首級的白布時,突然她發出的所有音刃被另一串音刃一一擋下。
她轉過身去,看見熊毋康站在不遠處,他慢慢地走近她,神色清冷中夾雜著傷痛。
「你不要過來!」妖月低喝道,「為什麼要阻止我?」
「你會沒命的。」
「像他們一樣嗎被掛上城樓示眾?」說著說著眼淚又掉了下來,「人已死,為何還要受到這般凌辱?」
「芷煙,有很多事情都是你我無能為力的。」他又走近了一些。
無能為力……
妖月慢慢地蹲下身去,雙手抱膝,即使她跪了一夜,任憑風吹雨打,即使她毫無怨言地離開皇宮,她以為這樣就可以保慕容偲音一命,卻不想……「我該怎麼做?」她抬頭,淚眼婆娑。
熊毋康從懷中掏出白手絹,輕拭著她臉上的淚痕,「活著,即使被痛苦吞噬。」他將她攬入懷中,妖月無力地靠在他的肩上,輕喃:「活著……」
醒來時第一眼看到的又是那朦朧的羅紗帳,紗窗外有陽光折射進來。
「這裡是我的王府。」熊毋康端著一碗白粥走了進來,「抱歉,怕你太過傷心,就點了點迷香。」
「王爺可知我現在……」
「皇上不讓任何男子迎娶你。」熊毋康接道,淡淡一笑,「但並沒有說誰都不許收留你。」
「多謝王爺!」她找不到拒絕的理由。
「你先休息著,我命下人去準備午膳。」說完他便轉身離去,順手帶上了房門。
妖月靜靜地坐在梳妝台前,望著銅鏡里姣好的容顏,儘管時過境遷,容貌上的歲月也只不過是回到了21世紀的樣子,然而內心卻已百轉千回,滄海桑田。
幾天後,掛在城樓上的兩個頭顱被人劫走,據說是追命壇的人,朝廷早已派人在暗處看守,那一次行動中又死了不少人,所幸的是二人終於成功被帶走,雖是死無全屍,但好歹也能入土為安。
妖月聽到這個消息時只是默默地彈琴,琴弦通透的聲音雖淡,卻令繁複的心事沉靜下來。突然聽到一個溫和的聲音說道:「商音往角音時再慢些,會更好。」
她抬頭,熊毋康不知什麼時侯已經行至窗前,立在那兒聽她彈琴。
「音王……」妖月才站起身來準備行禮就被他制止了。
「我府里不比皇宮,你大可拋掉那些繁文縟節,更何況你我本不需如此。」
妖月淡淡一笑,問道:「是不是我吵醒你了?」
熊毋康搖搖頭,問道:「什麼曲子?」
她微微一笑,答道:「隨手撥弄而已。」
他慢慢走了進來,「有些煙雨飄搖,笑傲人世的意趣。」
妖月眸眼一動,她彈的正是《滄海一聲笑》,不想他竟能聽出曲中之意。
他又道:「此曲若以簫相和該不錯,我倒是有幸聽皇上吹奏過。」
「皇上吹奏過?」她啞然,記憶中自己似乎從未給執疵彈奏過,而且這首來自21世紀的曲子她在皇宮裡也只彈奏過一次而已。
「你可知皇上為什麼會頒發那樣的聖旨?」
她輕咬朱唇,想起那個雨夜執疵眼中片刻的柔情。無意抬眸,正遇上熊毋康看向她的目光,若有所思,眼裡有研判的意味。
她又恢復了風輕雲淡的樣子,「知道也好,不知道也罷,無緣便不可強求。」
熊毋康看著眼前的女子,覺得自己無法揣測到她在想什麼,就像深湖之中遙遠的青峰,倒影明澈而清凈,卻是雲深不知處。
妖月以為兩個人又要就此陷入沉默的時候,聽他道:「青楓葉赤回了京城,可要一見?」
「青楓葉赤?」她不解其意。細細一想才明白過來,楚國的四大傳奇琴棋書畫,早就想一睹廬山真面目,可惜進宮后始終沒有機會,漸漸地就忘卻了。
「在哪兒見?」
「我曾與他們有些交情,過些時日他二人會來府上住上幾日。」
「那妖月就沾王爺的光了。」想著不久后可以看到傳奇人物,妖月的心情這才稍為舒展。
初冬的第一場雪迎風而至,碎銀爛玉一般落個漫天遍地,枝葉上綴了銀裝素裹,明瓦飛檐此時看來格外有些清高,素寒一片。
熊毋康為了讓她得以清凈,特意給她安排在了一個偏遠一點的屋裡,她也懶得去跟他的王妃侍妾們交流,免得惹出什麼爭風吃醋的事來。平時也不太敢出去逛,雖然皇上赦免了自己,但怕給音王帶來麻煩,平時除了練琴就還是練琴,幾乎要被悶死。
好在這場雪來得及時,她歡喜地沿著這輕雪飛舞緩緩獨行,回頭看去,身後留下一行淺淺足印。心情大為愉悅,青緞綴了芷蘭花繡的錦靴自紫羅裙下伸出,一步一步在雪裡跳轉了起來。雙目半掩,眸光迷離,一絲微薄的笑輕輕漾於唇角。
雪越下越大,她忘情地舞著,長袖展動,羅帶飄舞,身姿或軟若綿柳隨風擺,或灼似芙蕖出淥波,彷彿兮若輕雲之蔽月,飄飄兮若流風之回雪,冰消雪融的美極盡那一刻的燦爛,穿破了霧靄迷漫的紅塵似有梵歌吟唱,天外飛花,寧靜而光明。
一舞罷,掌聲響起。
一轉身,後方的長廊里竟站了好些個人,除了音王,還有兩個陌生的男子。
「見過音王……」見有外人在場,她不敢怠慢,連忙行禮。
「這雪比往年來得都早。」熊毋康走進雪地里,「沒想到你竟有如此美妙的舞姿。」
「王爺謬讚了。」她低下了頭。
「想必這就是攬月妖姬吧,真是百聞不如一見。」其中一個男子說道,也行到了雪地里。
「在下青楓。」男子自我介紹道,說話的男子比熊毋康年齡見長的,俊逸無比。
另外一個略顯孱弱,表情冷冷的,微微點了點頭說:「葉赤。」
「你們……」妖月大為驚訝,「跟傳說中的不一樣。」
兩個男人聞言對望了一眼,彼此眼裡滲出的柔情落入妖月的眼中。
「這就是我願意放下一切離開的原因。」青楓說話間深情地望著葉赤。
「生命誠可貴,愛情價更高。」妖月敬佩地看著他們,看出他們不同常人的深情。
熊毋康與青楓讚許地望著妖月,就連原本不那麼友善的葉赤也對她露出了一個微笑。
熊毋康輕輕將妖月肩上的雪花彈掉,說道:「咱們先進屋吧。」
進屋后妖月驚喜地發現一隻雪白的獸正在廳堂里站著。
「茯苓!」她欣喜地跑上前去,抱住了茯苓的脖子,茯苓起初傲氣地閃躲著,妖月只一個勁抓住不放,茯苓拗不過,不滿地叫了一聲也沒再躲開。
「想不到平時都不讓人靠近的雪獒竟然允許你這樣對它。」青楓驚訝地說道。
「雪獒?是茯苓的真名嗎?」
「它是雪國的靈獸。」青楓望了眼熊毋康,「少主沒有說與你聽?」
熊毋康表情略為凝重地答道:「還未說到此。」
「少主?」妖月一臉疑惑地看著他們,站起身來。
熊毋康看著她沒有說話。
「少主,不妨趁此次機會與妖月姑娘說清吧。」青楓追言,表情也嚴肅了起來。
熊毋康不語,這時丫鬟正好端上茶水,幾個人便都坐了下來。
熊毋康將茶杯端至鼻邊聞著,飄離的神情,意味深長而帶笑,笑中不似往日的他,但又說不出有什麼不同。
「少主!」青楓顯得有些焦急,首先打破了沉默。
熊毋康飲了一口茶水,似乎有些苦澀,只見他眉頭微皺,臨了輕聲說道:「你可知,我已不再想去爭奪些什麼。」
「多年前,少主將楚國江山拱手相讓,如今也要棄雪國於不顧嗎?那本屬於雪國,屬於少主的東西,如今已近在咫尺。」青楓言語間略顯激動,一旁的葉赤伸出手來覆在了他的手背上,他這才平靜下來。
「什麼東西?」妖月問道,心裡隱隱有了猜測。
「碧落石,黃泉玉。」葉赤答道,同時眼眸凝緊,盯著妖月。
妖月只覺得頭一陣劇痛,像是被某種無形的力量牽扯著。
「葉赤!」熊毋康一聲怒斥,「你竟敢在我府里對我的客人用攝心術!」
葉赤低下了頭,那股劇痛這才消失,妖月手緊抓著自己的裙子,迫使自己靜下心來,這才慢慢地舒緩過來。
「少主,葉赤所做的一切都是因為忠於雪國。」青楓迅速從座位上起身,跪倒在熊毋康的面前,葉赤見狀也跟著跪了下來。
「我可以配合你們的任何行動,但是她,你們不能動!」熊毋康一字一句地說,眼神里竟也布滿了戾氣。
「你們是要我的戒指。」妖月說道。
三個人同時望向了她。
妖月抬起手來,戒指上的寶石發出絢爛的光芒,她輕輕地撫摸著,喃喃說道:「它就是碧落石嗎?這麼多年來,總有人想要把它搶走,可是他們誰也帶不走,因為他們無法碰觸它。」
「因為那是雪國的聖物,只有雪國皇室血脈才有資格碰觸。」
「那我……」妖月的手頓住了,這話放在21世紀說她肯定覺得可笑至極,但是她的確親眼見過好些人來碰觸這枚戒指時像是摸到燙手山芋一樣被彈開。
「這也是我們所疑惑的。」青楓答道。
妖月想了想,可能因為自己是來自21世紀的靈魂,所以並不受此控制。
「你們先坐下吧。」熊毋康說道。
青楓葉赤二人道了謝便坐回了座位上。
「我現在不能把它給你們,它對我來說有很重要的意義。」妖月認真地說道。
「那可由不得你!」葉赤冷冷地說道。
一道音刃飛向葉赤,青楓見狀連忙擋在了葉赤的面前,強大的衝擊力使得青楓葉赤二人從椅子上摔落在地,「我最後說一遍,誰敢對妖月無禮,就是對我不敬!」妖月向熊毋康處看去,那張不辨喜怒的面容冷如嚴冬。
「青楓!」葉赤驚慌地扶起青楓,青楓背上的衣服瞬間被劃破,一道深厚的血痕出現在他的背上。
「少主饒命!」青楓輕輕地推開葉赤,低頭跪在熊毋康的面前,少主一向性格溫和,第一次因為一個女子發這麼大的脾氣,想必這攬月妖姬在他心中很有分量。
「你們還有把我這個少主放在眼裡嗎?」熊毋康冷冷地說道。
「屬下今後願聽候妖月姑娘差遣,以彌補今日之過。」青楓反跪到妖月的面前,雙掌落地,發出追隨宣言。
「等京都里的紛亂退去,我自會給你們一個結果。」熊毋康面上不悅之色稍霽,轉身離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