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七章 生死相隨
屋外,清風宜人,帶來些淡淡的花香,若是靜室,該是怡心養情的好所在。
可惜我現在既不想怡心也不想養情。一僧曰幡動,一僧曰心動,就算是良辰美景奈何天,心情不好看出去,也未必還會是賞心悅事誰家院。
自我被打暈再次醒來,已經被關在這處懸崖之上,三面峭壁,只有一條羊腸小道是離開的唯一途徑,看守的人並不算很多,但都守在了要害部位,更何況還有武功高強的趙三留在。
趙三留並未限制我在這崖上的自由,反正無處可逃,也就隨我整天晃來逛去,要不就對著崖下的驚濤拍岸一天默背一遍"大江東去"。
這天扳著指頭數,正念到"談笑間,檣櫓灰飛煙滅",身後傳來趙三留的聲音。
"你倒頗有閒情逸緻。"
我連頭都懶得回:"人生短暫,總得學會苦中作樂才好。"趙三留冷笑:"你就不怕我殺了你?""你要殺我早殺了。"我聳聳肩,起身回頭看向他,"如今把我關起來好好養著,也是因為我還有利用價值而已,既然有用,自然不會這麼快動手。"趙三留雙目炯炯,片刻之後,才又開口:"你和我想象中不太一樣,也並非一無是處的紈絝子弟。"他想象中的華夜會是什麼樣,我用腳趾頭也能猜得出來,不過懶得廢話,敷衍地應了句:"多謝誇獎。"他倒笑了一笑:"看來華夜侯爺也是聰明人。"我雙手環抱半側頭,表情甚是純潔無辜地等著他下文。
"明人面前不說暗話,我的目的不是侯爺,只要那人出現,自然就是侯爺歸去之日。"趙三留笑得有點陰狠。
"歸去?去陰曹地府?"我一口把話說破。
他和景無染勾結綁架了華夜侯爺,這罪名可不小,若真讓我活著回去,鎮南王府就脫不了干係。景老爺子、景無染、景無月,哪個都跑不掉。而景無染雖然糾結著下不了手殺我,但並不代表他不想殺我,保住鎮南王府和饒我活命,他會選哪個?白痴都知道。
所以,趙三留等的人來到之日,想必也就是我的喪命之時。
斬立決變了斬監候,換湯不換藥。
聽我挑破,趙三留連眉毛也沒動一下:"侯爺果然聰明。"我無聊地挖挖耳朵然後一個大大的哈欠。
這人就不能換點別的詞兒?來來去去都是這句,聽膩味了。
趙三留見我這樣,倒也算識趣,說了句"侯爺好自為之",就轉身離開了。
看著他的背影在羊腸小道上越走越遠,我玩心突起。
反正伸脖子縮脖子都是一刀,苦中作樂我向來擅長,於是趴在石欄上對著趙三留甜甜地喊了一聲。
"趙三留趙大俠——"
練武的人耳力果然不是一般兩般的好,隔了那麼遠都聽見了,回頭看過來。
我熱情地大力揮舞自己的手臂,高聲歌唱。
"我送你離開……千里之外……"
……
其實想想,隔太遠看不見趙三留那冷漠的臉皮抽筋,還是覺得滿可惜的……
轉眼過了一天,這日夜幕降臨,我窩在屋子裡對著那根白蠟燭無聊得昏昏欲睡,卻聽見隔壁房門一聲輕響。
趙三留在我房前停下腳步,輕聲一笑:"他來了。"我一愣。
他來了?
誰來了?誰是趙三留等的人?
腦子裡閃過的人選只有康老四和風雲卿。以我為餌,能引出來的,也就這兩人中的一個,不然我真的想不到還有誰能有這樣大的面子。
外面傳來細碎的腳步聲,我凝神聽去。
腳步並不急促,而是顯得從容不迫,隨後,風雲卿那溫潤清朗的嗓音就傳進了我耳朵里。
"師兄,多年不見。"
……
趙三留居然是風雲卿的師兄?
我承認我被嚇到了。
用手把張大合不攏的嘴巴再推回去,我屏息聽門外二人對話。
風雲卿說話一如既往波瀾不驚,可趙三留的語氣比平時更冰冷了幾分。
"師兄?"他冷哼,"我可沒有朝廷鷹犬的師弟。""雲卿隱瞞出身,實屬無奈,還望師兄體諒。"風雲卿說話還是不慌不忙。
"體諒?你騙得我好苦!"
"雲卿並未騙過師兄。"
"閉嘴!"趙三留忽然怒喝一聲,也嚇了正在全神貫注聽八卦的我一跳,"我趙三留乃是江湖草莽,何德何能有身為當朝丞相的師弟?簡直折煞了我!""師兄……你這又是何苦……"風雲卿的語氣聽起來頗為無奈。
哦哦……原來風雲卿當年拜師學藝的時候隱瞞了自己的出身,如今成為丞相天下皆知,紙里包不住火,被師兄知道了,趙三留覺得被欺騙,才針對風雲卿的嗎?
我草草概括了一下兩人的恩怨大綱。
難怪那次船上趙三留本來是要殺我的,見到了風雲卿,殺氣就全奔他而去,原來如此啊。
師兄弟反目成仇,只為師弟有苦難言的隱瞞,而師兄不知師弟苦衷,一心以為被背叛,於是狠心揮淚追殺師弟,師弟苦苦忍讓……哦哦哦哦哦哦……這是多麼好的狗血八點檔電視劇題材啊!
即使是偷聽牆腳如我,也不可抑止地熱血沸騰了!
要是有機會,就寫個《趙三留自傳——我和風大人不得不說的故事》,以風雲卿身為本朝第一才子的魅力和名聲,絕對賣到火熱斷市。
我這邊浮想聯翩,冷不丁卻聽風雲卿一聲:"師兄,話說了這麼久,也該放人了吧?"……對哦,我還在趙三留的魔爪之下呢,風雲卿應該就是被引來的……"放人?誰?"趙三留明顯裝糊塗。
我一怒,二話不說抬腿踹開房門:"少裝傻,當本侯爺是死人呢?"雖然我覺得趙三留看我的目光,向來就是看死人的那種……大概沒料到我會這樣勁爆地出場,風雲卿和趙三留明顯都愣了一愣。
風雲卿最先反應過來,向我彎腰抱拳行禮:"小侯爺,多日不見。"我也客氣地回禮:"風大人,多日不見。"兩人寒暄完畢,再齊刷刷扭頭看向一旁的趙三留。
風雲卿開口:"師兄,你恨的人是我,如今我應約而來,請放了小侯爺,雲卿任你處置,決不皺眉。"……話說到這份上,我還是覺得有點感動。
我熱淚盈眶地二話不說抬腿就走,剛邁出一步,聽見趙三留習慣性的冷笑,緩緩說道:"只要華夜侯爺能走出五步,我便放你和他走,決不含糊。"五步?
我心裡暗暗好笑。
不要說五步,五十步五百步我也走得出去。
於是繼續往前走。
一步。
兩步。
三步。
正要邁出去第四步,忽然小腹處一股寒氣涌了上來,手腳酸軟無力,頓時摔在地上動彈不得,瞪著兩眼數星星。
媽喲——為什麼最近不是被人敲暈就是摔個暈頭轉向?我這是招惹誰了我?
"趙三留!你竟然使詐!"
耳邊聽見風雲卿的語調驚慌起來,隨後我就被打橫抱起。
抬頭,正好看見風雲卿的臉,神色三分慌亂三分憤怒。
"你下了什麼葯?"
"五步追魂。"趙三留平靜地回答。
風雲卿臉色更加難看:"你想要他性命不成?""我不想殺他,有人想殺他,我只是看在你的面子上,才下了一分的藥力,你若真要帶他走,我也不攔你,只是小侯爺能不能活,就要看天意了。"趙三留說完,將身體一側,左手做了個請的手勢,"要走請便,要留,我便奉上解藥,絕對不會傷了小侯爺一根頭髮。"五步追魂?聽這名字就不是什麼好東西……可惡的趙三留……什麼時候給我下的葯?
我蜷在風雲卿懷裡只覺得腹部那股寒氣越來越盛,整個人都忍不住縮成了一團,眼前看出去什麼東西都只是個朦朧的影子,意識也漸漸地模糊了。
陷入黑暗之前,似乎聽見風雲卿的聲音再次響起。
"師兄,請言而有信……"
再醒來的時候已經是第二天的晚上,風雲卿坐在床邊。
見我醒來,他連忙開口問道:"可還覺得不適?"我搖頭。
確實,除了覺得身上還有點發冷之外,也就沒有其他異樣的感覺。
風雲卿長長鬆了口氣:"這便好,我沒料到師兄竟然會給你下五步追魂,是我連累了你。"我翻身起床,才察覺我的手被他緊緊握住,不禁一愣。
風雲卿也發現了,連忙鬆開,溫文的面孔略帶尷尬之色:"我……見你睡得不太安穩,才……才……"難得聽見伶牙俐齒的風大人也會有結巴的時候,我覺得頗為有趣,聽他"才"了半天也沒才出個所以然來,有點於心不忍,岔開話題問道:"那五步追魂是什麼東西?毒藥?"風雲卿也暗地裡鬆口氣的感覺,當下回答:"也不全是,此葯無色無味,藥性一旦發作,走不到五步便全身筋骨酸軟,習武者內力半點也發揮不出來,是名'五步',但'追魂'一說,則是因為此葯若第二次再服,即使只有一丁點粉末,也是立刻血逆氣絕,大羅神仙都救不了。"我咋舌:"那麼說,要是趙三留給的不是解藥而是五步追魂,那我豈不是已經徹底沒救了?"風雲卿笑笑:"師兄並非言而無信的小人,他說會給解藥,自然就不會再動歪心腸。"哎呀呀,這個時候他還在替他的師兄講話,感情似乎很深厚啊!
"自你被擄之後,整個韶南城都封了起來,水路旱路,水泄不通,卻找不到絲毫下落。"想來也是,華夜小侯爺被刺客綁走,算是驚天動地的大事了,只不知景無染是怎麼騙過康老四的?這件事只是他一人的主意?還是整個鎮南王府都有關?
"——後來有人把斷水劍送來,我才明白是師兄下的手,倒是雲卿連累侯爺了。"我聳聳肩:"也別說什麼連累的話,誰連累誰都還不一定呢。"趙三留和風雲卿過不去,那景無染又何嘗和我過得去了?這倆冤大頭,我和風雲卿當得絕對名副其實。
只是想不到我再怎麼處處小心處處戒備,還是著了趙三留的道兒。
自打被抓到這懸崖上關起來之後,他們送來的飲食飯菜,我都是以隨身藏著的銀針一一試過,見無異樣才敢入口,哪裡知道五步追魂當真是神不知鬼不覺,什麼時候中的毒我完全沒有察覺……如今我留下來是等死,風雲卿留下來是陪我等死,這世界上,沒人願意等死的,不是嗎?
風雲卿出現之日,便是我喪命之時,恐怕那趙三留,已經正在準備磨刀霍霍向"豬羊"了……我心念一定,抓住風雲卿的手,在他手心寫了"逃"字,然後整個人就倚了過去。
"身上好冷……"我大聲開口。
風雲卿果然機靈得很,立刻反應過來,也大聲回答:"可是餘毒未清?侯爺要注意保暖才好。"一邊說,一邊將被子抖散蓋在我和他身上。
我雙手抱住他,嘴巴正好緊貼他耳邊,幾不可聞地低語:"你和趙三留,誰武功比較好?"然後提高音量說一句:"還是很冷,風大人,得罪了。""是雲卿冒失才是,權宜之計,侯爺莫怪。"風雲卿朗聲說完,也緊貼我耳邊,輕輕地開口:"不相伯仲,但同時要顧忌著侯爺,恐怕……"他沒說完的話我知道是什麼。
帶著一個不懂絲毫武功的累贅,確實麻煩。
於是我又小聲說道:"這幾日我看過地形,那條羊腸小道是唯一的出路,但把守嚴密,還有趙三留在,想從那裡離開是不可能的。""侯爺的主意是?"
"懸崖。"
我一說完,果然見風雲卿臉色一變,之後,才露出一個瞭然的笑容來:"置之死地而後生?""崖下河水並不湍急,而且崖邊藤蔓樹木繁多,只要跳下去的時候注意角度和落腳的地方,應該可行……"說是這樣說,但我不會武功,所以,這招行不行得通,也只有看風雲卿的了……風雲卿沉吟片刻,忽然伸手將我眼帘闔下,然後朗聲喚道:"來人。"我會意,連忙裝出一副暈暈沉沉虛弱不堪的模樣。
來的人卻是趙三留,他冷冷地掃了我和風雲卿兩眼:"作甚?"風雲卿不慌不忙:"侯爺體質虛弱,房中沉悶,不知師兄可否允許雲卿帶侯爺到外面坐坐,呼吸一下新鮮空氣?"趙三留並未馬上回答,半晌,才說:"中五步追魂者,畏寒,如今外面寒風凜冽,侯爺既然體質虛弱,也未必能受得了。"風雲卿笑了起來:"師兄是擔心我會逃走不成?"他頓了頓,繼續道:"這懸崖峭壁,除非長了翅膀,不然如何能離開?"聽小白臉這樣一說不打緊,卻嚇了我一身冷汗。
但趙三留並未疑心,片刻之後,居然讓開了身體,露出房門。
風雲卿就抱著我大搖大擺地往崖邊走去。
趙三留頗有戒心,一直跟隨。
崖邊豎有石欄,風雲卿將我放下,一手扣在我腰間,另一隻手看似無心地敲了敲石欄。
趙三留上下打量了幾眼,忽然冷冷開口:"風雲卿,不必這樣戒備,我還沒打算在今晚對你們不利。"我不太明白他為什麼忽然說這話,風雲卿朗聲笑了起來:"師兄好眼力。""你可真是看重這位小侯爺得緊吶。"趙三留譏諷般一笑,"手雖放他腰上,但手腕下沉,五指向外微張,成個隨時防護之意,想不到你竟是這樣體貼的人。"我一愕。
僅僅是簡單的一個動作而已,居然包含了這樣多的用意在裡面?
風雲卿若無其事地回答:"侯爺千金之軀,嬌貴得很,怎可不護?"他話音剛落,我只覺身體一輕,整個人已經被他摟住往崖外躍去。
這一下猝不及防,雖然主意是我出的,但如今實施起來,心裡沒來由地湧上一陣恐懼。
我不過是紙上談兵,風雲卿卻是在拿命陪我賭啊!
剎那間腦中轉過無數念頭,可忽然腳踝劇痛,宛如被鐵爪扣住一樣,整個人也隨之被猛力扯了過去。
耳邊傳來風雲卿一聲呵斥。
"放開他!"
電光火石,真的是電光火石!
趙三留反應奇快,見風雲卿身形一動就知道有詐,但也沒料到竟然是跳崖,一愣之下飛身而上伸手抓來,堪堪抓住我左腳腳踝。風雲卿在空中身形也同時一動,揮掌向趙三留襲去。
兩掌相擊,只聽得兩人同時悶哼一聲,我腳上鐵箍般的感覺頓時消失,但整個人和風雲卿一起,迅速往崖下墜去。
耳邊風聲呼嘯而過,風雲卿緊緊摟住我,一手有力地扣在腰間,身形在下落之時變動,另外一隻手則伸了出去,抓崖壁上蜿蜒攀附的粗藤。
他抓住一根,卻禁不住下墜之勢斷裂,旋即又抓,好幾次才勉強抓穩,減了下落的速度。
兩人不上不下地吊在崖邊。我低頭看看下面。
黑夜裡,看不清河水,只能聽見嘩嘩的水聲。
大概……離水面也不是很高……
我正在思考下一步怎麼辦,忽然覺得臉上似乎有水滴濺上,旋即鼻尖傳來鐵鏽般的味道,沿著臉頰緩緩流淌下來,直到唇邊。我不由自主伸舌一舔,入口腥甜,大驚。
"你……你受傷了?"
"沒事,輕傷而已……"頭頂傳來風雲卿的聲音,聽起來有點虛弱,卻還帶著笑意,"不能就這樣掛在崖上,師兄定會馬上帶人追趕,我們也要快點離開……"他說完,輕咳兩聲,又道:"小侯爺,等下無論如何都要抓緊我的手,千萬別鬆開。""咦?"
我一聲"咦"還沒落音,整個人就又開始往下墜落。
撲通、撲通兩聲。
落入水面,我身子頓時往水下沉去。猝不及防喝了幾口河水,冰涼刺骨。正在掙扎蹬腿,一隻手緊緊地抓住了我,然後被大力拉出了水面。
"呼啊——"我長長地吐一口氣,使勁呼吸。
風雲卿拉著我往河邊游去。剛潛到岸邊鑽進附近的樹林,就看見一溜火把從遠處而來。
想不到趙三留追來得好快!
"不能留在這裡。"風雲卿沉聲道,剛邁出步子,卻身體一軟半跪在地上,"哇"的一聲,吐出一口血來。
"你還說是輕傷?"我慌忙去扶他,他搖搖晃晃地站起身,居然還笑得出來:"真的沒事,休息幾日就好,而且……師兄也未必能比我好得到哪裡去……"他話是這樣說,可整個人都在往下滑,站立不穩的樣子,我連忙把他手臂搭在肩膀上,用自己的身體作支撐,攙扶著他往前走。
走了不到兩步,風雲卿便阻止了我:"別走空地,沿著崖邊走草地,不易留下腳印。"我小心翼翼地在崖邊摸索前進,黑夜之中什麼都看不清楚,走得一步一驚心,再加上肩上的風雲卿雖然強撐著,但身體在不住往下滑,已經是極限了。
屋漏偏逢連夜雨,真是說得一點不錯。正在我和風雲卿深一腳淺一腳艱難跋涉的時候,夜空中又飄下綿綿的秋雨來。
深秋,夜晚寒意刺骨,再兼山野淫雨,我本來就渾身濕透,如今更是冷得瑟瑟發抖,連牙齒都控制不住地上下敲擊有聲。
"……再忍忍……"
風雲卿緊靠在我肩上,哪裡不知道我冷得發抖?抬頭看了看四周,道:"山壁上似乎有幾個石洞,不如去避避?"我哪裡還能說得出話來?僵硬地點點頭。
風雲卿便伸手攬住我,深吸一口氣,往石洞迅捷掠去。
他輕功似乎也很好,足尖在岩石上一點,沒有留下半個腳印。攀著崖石進了山洞,洞不大,卻頗有幾個轉彎。
我們徑往裡走,覓到一處避風的乾燥所在,風雲卿鬆開了手,我一下子跌坐到地上,他也沿著洞壁慢慢滑坐而下。
都已經筋疲力盡,再逃也是不能了……我喘息了一會兒,想起風雲卿身上還有傷,連忙摸索到他身邊去,問道:"你有傷,也不能在這裡久待的。"伸手觸到他手臂,只覺指尖冰涼,一樣冷得很。他忽然反手握住我的手指,黑暗中響起低低的笑聲:"得小侯爺如此關心,雲卿幸甚。""這傷當真不礙事,只要調息一下就好。"他將我的手握住,放在兩掌間輕輕搓了搓,道,"倒是小侯爺,冷得都快成冰塊了,你身上五步追魂毒性剛去,本就偏冷,如今這個樣子,若是凍出病來,怎生是好?"手被他握在掌心緩緩搓揉,暖意漸漸升上。我心裡一動,耳根子火辣辣地燙起來,慶幸是黑暗中,對方也看不見我窘態。
風雲卿身體動了動,我忽然想起一事,連忙開口:"不能生火,黑夜中一丁點火光也能傳很遠。趙三留大概以為我們會覺得離得越遠越好,沒想到會折回來,若因為生火而暴露了行蹤,那可就真的是插翅難飛了。"但是,不生火的話,又難以驅走寒意。我渾身濕漉漉的,凍得直打冷戰,風雲卿想必也比我好不了多少。
風雲卿並未馬上回答,片刻之後,才有點猶豫地道:"也並非只有生火才能驅寒……只是……""只是什麼?"我話一剛問出口,馬上醒悟過來,一張臉漲得通紅。
是的,除了生火之外,還有一個很古老的法子能取暖……風雲卿忽然伸手,輕輕掠了掠我臉頰旁的碎發,慢慢地開口:"雲卿不能毀了小侯爺的清譽……"我渾身一僵,腦中閃電一般咔嚓劃過,頓時全都明白過來。
"你什麼時候知道的?"
如果說北堂旌知道我的女人身份,是因為我曾經女裝在他眼前出現的話,那麼風雲卿又是怎麼看出來的?
"長得脂粉氣的男人多得是,為什麼你就認為我不是?"這倒是實話,南朝嘉麟男子也流行塗脂抹粉,我曾經不止一次看見過男孩子嬌滴滴柔若無骨梨花帶雨的樣子,相比較之下,華夜脂粉不施,舉止又大方,還比那些娘娘腔有英氣得多,顯得更像個俊秀的少年。
可風雲卿……居然看了出來?
黑暗中,他那溫潤的嗓音又緩緩響起:"雲卿原本不曾懷疑過,但這次下江南,和侯爺兩次肌膚相觸,發覺侯爺身段柔軟,乃女兒家才有的婀娜,並非男子般硬朗,雲卿不由得疑心,而昨夜侯爺中毒暈倒之後,雲卿冒犯,得以確定,而且……濕透的衣物貼身……"說到這裡,他的聲音漸漸地低了下去。
至此,我也再想不到話好說。
黑暗中,似乎能聽見我和他的呼吸聲……我冷得縮了縮脖子,手還被他握住,想抽回來,肌膚摩擦間,忽然發覺不對勁。
手掌上粘粘的,似乎不太對勁。
我一把反抓住他的手,輕輕摸去,只覺得皮肉翻起,竟是被劃出了好幾條口子。
"不過是被崖藤劃到了,皮肉之傷,不足掛齒。"風雲卿笑著說完,卻猛地咳嗽幾聲,又是"哇"的一口,血腥味兒頓時在黑暗中蔓延開來。
碰到他手,其冷如冰,生鐵一般。
再這樣子下去,我和他,恐怕等不到紫菀和康老四來救,就已經先凍死了。
他顧忌著世俗禮儀道德風範,可我沒必要。我只知道,再不想個法子,我和風雲卿就要冷死在這個山洞裡了。
主意拿定我再不猶豫,伸手去解風雲卿的衣服。
他明顯有點出乎意料之外,雙手連忙捉住我手腕,慌亂道:"侯爺,不可。""呸!什麼可不可的?都要凍死了還談什麼男女授受不親?留得青山在,不怕沒柴燒,再說了,你當我是男人不就成了?"我嘴裡連珠炮一般噼里啪啦,手下半點不停,已經剝開了他衣物,幾下就脫了個乾乾淨淨。
想不到本侯爺還很有把人當白菜剝的本事!這土匪惡霸的看家本領,我居然無師自通!
我心中感慨,一手扯開自己腰帶解散衣服,不過終歸不好意思,留下了貼身的小衣,濕透就濕透,總比全部脫光的好。
反正黑暗中也看不見,身子緩緩貼了上去。
肌膚相觸的剎那,我和風雲卿都是渾身一震。
風雲卿長嘆一聲:"小侯爺,你這又是何苦--"他話未說完我就毫不猶豫地打斷:"什麼都別說。"其實捫心自問,要我自己脫光光了去和他相依取暖,也是蠻掙扎而且需要一點勇氣……畢竟人家骨子裡還是矜持的……被我一喝,風雲卿果然沒再開口,半晌,才聽他幽幽一嘆,低聲在我耳邊道:"雲卿得罪了。"說完,手指不停,竟將我剩下的貼身小衣盡數解下,扔在一側,連用來掩飾女孩兒身段的束胸也一併扯掉。
這下子,我可真的是光溜溜赤條條,不著寸縷了。
我窘得一張臉就跟那煮熟的蝦子一樣,紅得無以復加,而且身處如此環境下,更是連動都不敢動,只能在心裡千幸萬幸,此處黑暗,才不至於被盡數看光了去。
雖然……這樣親密的肌膚相親,和被看光也沒什麼區別了……風雲卿將我掩在懷裡,臉頰貼在他胸膛之上,沒來由的一陣臉燙。
靠著的這具身體骨肉勻停,又因習武的關係,肌肉結實而有彈性。雖然文質彬彬,也是一股強烈的男子氣息撲面而來。
而且,人的體溫果然是最好的取暖方法,只不過是赤裸裸的肌膚緊觸,片刻的工夫,原本冰涼的身子就漸漸覺得暖和了起來,我只覺得一股熱意透過他的肌膚,直到我全身,蜷成一團的四肢也在不知不覺間慢慢舒展。
黑暗中,聽見風雲卿呼吸綿長,我忍不住開口問道:"你……在運功?""嗯。"他應了一聲,"如此才能較快驅走你我身上的寒意。""哦……"我似懂非懂,只能順口答道。
也許是維持同一個姿勢太久了,我覺得小腿有點麻,輕輕地動了動身子,卻聽見風雲卿"嘶"的一聲,倒吸一口冷氣。
"小侯爺……"他似乎是咬牙說出這三個字的。
我頓時明白過來,再不敢亂動。
即使身處黑暗之中,我也能猜到此刻風雲卿有多麼尷尬。
兩人之間沒有一絲衣物蔽體,赤裸裸的,渾身都緊貼在一起,幾乎沒有絲毫間隙,相觸的肌膚滾燙如火,哪裡還感覺得到寒冷?
可小腿真的越來越麻了……
我忍不住開口:"風大人……我這樣……很難受……"風雲卿並未馬上回答,我也不敢吭聲,只能聽見他的呼吸,一聲比一聲急促,然後猛地一個吸氣,出聲道:"要不躺下來好了。""……也好。"
他把自己的衣物鋪在地上,將我摟在懷裡,俯在胸膛之上。
"地上有寒氣,易傷女子身體……"他低聲解釋。
其實這樣子,確實比之前的姿勢要好受許多,只是……我好受了……風雲卿未必好受……又要給我當人肉墊子,還要剋制住男人本能的反應……至少這個時候,我知道自己該乖乖聽話,不能亂動也不能亂去點火,不然萬一不小心勾動了天雷,吃虧的可是我自己。
而且……我看風雲卿也是全憑著他的孔孟之道禮儀教養在強忍……風雲卿又伸手抓過其他衣物蓋在我和他身上,輕聲道:"還有點濕,暫時蓋著……"我感慨萬千。
幾日前我和他還是大眼瞪小眼,鬥雞一樣你坑我我忽悠你,哪裡想得到轉眼之間,竟然會被逼著攜手跳崖逃生,在這山洞之內相依取暖,肌膚相親腿股交疊,連呼吸都似乎糾纏在一起難解難分。
要不怎麼說世事無常呢?
他一雙大手覆在我光溜溜的背上,掌心滾燙,就像著了火一般。
我尷尬地略轉了轉頭,不料嘴唇正好碰到他下唇。
兩個人都立刻僵硬了。
半晌無語,只有粗重的喘息聲,還有隨之響起的,風雲卿嘶啞而壓抑的嗓音:"小侯爺……"我慌亂不已,動又不敢動,心跳得越來越快,緊張得就快蹦出心口似的。
良久,才聽見風雲卿深呼吸一下,一手落在我腰間,低低開口:"別再考驗下官了,好嗎?"我哪裡敢說個不字,耳邊依稀聽見他咕噥一句什麼"君子者當坐懷不亂"的,漲紅了一張臉躺在他胸膛之上。
可沉默下來,更覺曖昧。
我尷尬無比,想了想,岔開話題問道:"你師兄的名字,聽起來有點奇怪呢,不過滿有趣。"風雲卿輕笑一聲,回答:"他是孤兒,無父無母,就隨了師父姓。""可是……三留……很少有人這樣起名字的。"害我一聽還以為是"三流",差點就想問他是不是有兄弟叫"一流"和"二流"……"曾聽師父說,當年大雪封山,他偶然路過,聽見嬰孩啼哭之聲,便撿了回來,起名三留,意思是天留了他,未曾凍死;地留了他,未遇野狼;人留了他,得遇機緣,故名三留。"聽他慢慢說出趙三留這怪名字的來歷,我忍不住笑起來:"原來如此。""他……其實是個好人,真的……"風雲卿解釋般在我耳邊低喃。
這次我沒吱聲。
不管他以前是不是一個好人,和景無染串通起來想要我性命,並下了五步追魂,這是不爭的事實。
俯在風雲卿胸前又過了片刻,我低聲道:"大概明日,康王爺就會帶人來了。"風雲卿一愣:"你怎麼知道得這樣清楚?"我笑笑:"你可記得我腰帶上那塊白玉佩?""自然記得。"
那塊玉佩在我解開衣物的時候,大概就和著腰帶滾落在身邊,黑暗之中我也一時找不到,便懶得伸手去摸,只慢慢說來:"玉佩中間是空心的,放著南海來的奇鯪木。""奇鯪木?"風雲卿驚道。
"嗯,這東西散發出來的香氣,人是聞不到的,但是專門訓練過的獵犬能聞到,而且味道半月不散,我平時都用那塊玉佩來隔斷香氣,不過昨晚聽見你來之後,就將玉佩旋了個個兒,將奇鯪木的香氣散了出去,紫菀知道我身上這處機關,香氣一出,自然很快尋來。"我說完,風雲卿半晌不語,良久,才平靜開口:"小侯爺果然機智過人,竟留了后著,雲卿佩服。""只是保命而已,你受了傷,也得儘快看大夫才是。"他低聲笑起來:"我定會護得你平安,信是不信?"我也笑了起來:"當然信。"
又談笑了一會兒,我覺得倦意湧來,忍不住閉上雙眼沉沉睡去。
意識朦朧間,隱隱聽見他在我耳邊低語。
"……你信我,我此生決不負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