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五章 江南之行
三日後,我、康王、風雲卿,便踏上了往江南去的船。
船隊聲勢很浩大。
大船小船,大箱子小箱子,男佣人女佣人,還有數不清的侍衛禁軍,我看著哪裡像出遊?分明就是在搬家。
不過也難怪了,一個王爺一個侯爺一個丞相,齊刷刷奔江南去給鎮南王老爺子祝壽,這聲勢想小也小不了,更何況康王爺那個詭異的審美觀,弄得船隊就像娶親似的,張燈結綵吹拉彈唱,就差在船頭也掛上個大紅花球了。
船隊順江而下,沿途再悠哉游哉地考察一下民生風情,難怪至少要半個月呢。
不過還有種可能是拖延時間,為了讓風雲卿給我臨時惡補琴棋書畫。
登上船的第一天我就揪住康王爺問了這個問題。
拜壽就拜壽,為什麼還要學琴棋書畫?
康王爺的回答是,鎮南王景辰翁老爺子一直特別中意華夜小侯爺也就是我,疼得簡直就當親生孫子一樣看,也順理成章地十分關心我的教育問題。可惜小侯爺不怎麼買賬,一直不肯去見這個老爺子,可如今老爺子六十大壽,又據說身體也開始不太好,所以華凌雲才幹脆一腳把我踹下江南去讓老人遂心愿免得死不瞑目,順帶一個康王爺當監護人免得我半路開溜。
當然,康老四還有一個重要的任務就是督促著我去接受風雲卿的惡補,外加調解人,要是萬一不幸兩人卯起來了的話,他就是那負責和稀泥的和事老。
平心而論,華凌雲的這道命令,對我,對風雲卿,都不是什麼好事。
想到要和姓風的朝夕相對,我臉色明顯不善。
風雲卿大概想到要負責我這個不學無術的草包再教育工程,就不免鬱悶,小白臉也憋氣憋成了小黑臉。
船隊開行第一天,惡補也就旋即開始。
琴棋書畫,本姑娘先挑了書。
顧名思義,寫字。
我自認我那手字雖然比不得什麼書法大師,好歹也算是端正的——鋼筆字,可毛筆呢?
面對著案前的筆墨紙硯,我徹底傻了眼。
正面,風雲卿一臉為人師表的模範表情,雙手背在身後正等著我寫字。
旁邊,康老四翹著二郎腿正在一邊喝茶一邊騷擾我的侍女紫菀。
一催二催三催之下,我終於磨蹭著拿起筆,濃濃的,飽滿的,蘸墨,沉氣,運臂,用力,在雪白的紙上大大地寫下了一個"幾"字。
在寫到那橫折彎勾往上飛的時候,我順勢一筆就帶了出去。
同時帶出去的還有一溜墨汁。
它們也異常聽從本姑娘心意地濺了眼前的風雲卿一身。
那月白色綉淡青竹葉圖樣的袍子頓時一溜瀟洒的墨點。
……別說,還真有點畢加索抽象畫的感覺。
我心虛地悄悄抬頭偷眼看。
風雲卿站我眼前,勉強還能算是控制住自己的表情,可是嘴角絕對是在抽搐,絕對是!
再斜眼求助地看向康老四。
康老四事不關己地端起茶杯。
"滋……好茶!"
書失敗,於是我又挑了畫。
同樣是筆墨紙硯,不過這次多了胭脂藤黃等顏料。
雖然在我眼中,有多沒多也沒什麼區別。
一樣是筆走如飛,一樣是飛墨如電。
這次風雲卿明顯多了個心眼,見我手腕一動就知道不妙,紙扇刷地一聲展開,一擋一撥,身子一扭,那迎面而去的墨汁就毫無意外地盡數落到他身後的康老四臉上。
滿臉白粉加上一溜黑黑的墨汁,真是黑白的那個分明……康老四沉默地端起茶杯。
"……滋……好茶……"
實話實說,風雲卿不是個好老師,明顯對我耐心不夠。
再實話實說,我也不是個好學生,明顯對風雲卿耐心不夠。
唯一有耐心的,就是每天捧著茶杯的康老四,似乎很把我和風雲卿的大眼瞪小眼當消遣看,沒事兒就"滋……好茶!"我聽得眉毛抽搐,終於忍不住發作。
"紫菀!康王爺再纏著你泡茶,你就給他剛打上來的河水!讓他喝個夠!"我面目猙獰。
紫菀摸摸脖子吞了下口水,看看我又抬頭想了想,終於視死如歸地點頭,一臉慷慨就義的表情。
於是,再又一次我和風雲卿卯上之後,康老四的"滋……好茶"成功變成了"滋……好水……"呼……我爽了!
這日到了平陽境內,距離我們從京城出發已經過了差不多10天。
整整10天的大好光陰,基本上就是浪費在大眼瞪小眼和康老四的"滋……好茶"上,不過,風雲卿也終於清醒地認識到,要我在半個月的時間內搞定琴棋書畫,那是天神下凡都不可能實現的奇迹。
我說這是廢話!
還真當我是愛因斯坦啊?
唯一能拿得出手的,就是琴。
我命紫菀把綠綺也帶來了的,本來就盤算著船上沒得消遣,無聊的時候可以拿來練習一下,想不到卻誤打誤撞正好過了琴這關。
不過棋書畫是無望了,所謂窮則變,變則通,風雲卿倒也不是迂腐之人,反正只要求能混得過鎮南王那老爺子就好,又不是考狀元,所以,剩下的時間,就是讀書!練字!再讀書!再練字!
我不得不練字,就那鬼畫符一樣的毛筆字,不要說風雲卿和康老四,就算是我自己,也實在是看不下眼。
就算不能死記硬背下詩詞歌賦,至少字要能拿得出手見人吧?
好在據紫菀說,原來的華夜那字也算不得什麼大家風範,頂多算是端正工整而已,如此倒好辦了,每天我就對著白紙黑字練得眼睛發花。
這天夜色已經暈暗,我正在船艙里繼續努力,風雲卿走了進來。
其實這船蠻大的,船艙分三層,起居在第二層,又是各自的房間,毫不相干,所以,一般說來,除了必要的接觸,我和風雲卿是絕對碰不到面的,只有康老四沒事就跟著紫菀身後攆,渾不在意她拿河水給他喝的事情。
而現在,風雲卿既然主動出現,只有一個可能,來挑刺的!
我警惕地看著他慢慢靠過來,眼睛往下一掃,把我整整一天的辛勞成功悉數收入眼底,然後嘴角一彎--
我就知道這小白臉要開始找茬兒!
果然,只聽他開口道:"連握筆的姿勢都不對,難怪寫得如此不堪入目。"呸!本姑娘只會握鋼筆、鉛筆、圓珠筆、水性筆,不會握毛筆!
我寫了一天正焦躁得很,聽他這樣說,冷哼一聲開始耍無賴:"在天下第一才子風大人的教導下,本侯爺卻連筆都不會握,不知傳出去會不會掃了風大人的面子?"風雲卿聞言臉上聲色不動,也不見惱怒的樣子,抬起眼皮看看我,末了竟嘆一聲:"也是下官疏忽了,既然如此,請小侯爺先寬恕下官唐突之處。"啥?
我一愣,風雲卿已經走到我身後,俯下身來,右手握住了我拿筆的手。
"食指位置不對,再往上一點兒……"手把手糾正姿勢。
他身子貼得很近,心無旁騖,我卻沒來由地微紅了臉。
倒不是第一次被圈在男人懷裡的,北堂旌最愛做的事情之一就是摟著我耳鬢廝磨,只是……風雲卿和他不一樣,完全不一樣。
不像北堂旌那樣強烈的陽剛之氣,而是微帶書墨的淡淡氣息,斯文儒雅,溫潤如玉。
好在我背對著他低著頭,風雲卿並未發覺我的窘相,只握住手慢慢寫來。
"小侯爺的字,且先不說骨架端正與否,只論筆法,勁道不足而流於無力。"他握住我的手,雪白的箋紙上出現一個端正的"夜"字。
說實話,風雲卿確實寫得一手好字,俊逸飛揚,行雲流水一般,如今雖然是手把手教我,那筆下寫出來的字兒,也頗有點王羲之《蘭亭序》的味道。
為什麼他能寫得這樣好看,我寫得就像貓抓似的?
我瞪著眼前的"夜"字有點忿忿不平,風雲卿卻鬆開了我的手,退後幾步,道:"小侯爺聰慧過人,卻自斂鋒芒,藏頭藏尾,又怎麼能寫得好字呢?"想不到風雲卿忽然會這樣說,我猛地轉頭。
他依舊是素日那樣溫和的笑容,不過眼中精光閃爍,讓原本斯文的面容平添了幾分不容忽視的凌厲。
風雲卿能年紀輕輕就貴為三公之一的丞相,若當真只是靠著家世顯赫,又豈能被華凌雲重用?自有其過人之處,而非那種一無是處的貴族子弟。
不過這人當真眼光厲害,只是見我寫了幾天字,就從中看出了門道來,果然精明得緊。
他單刀直入,我也懶得客氣。人家都欺負到頭上來了,總得扳回一局吧?
半側身子轉過頭來,我一手支在太師椅扶手上,態甚慵懶,臉上帶著微笑。
"夜兒一直有個疑惑,希望風大人不吝賜教。"寬大的衣袖順著我的動作柔順滑下,露出半截白生生的手臂來。
風雲卿臉色略顯一窘,錯開了眼,道:"侯爺請講。"我笑得純潔無辜人畜無害一派的天真無邪,慢條斯理地開口:"風大人文才風流,天下皆知,卻不知要為何故意輸與夜兒,養心閣一場小試,倒讓夜兒平白得了個寒玉佩,未免心中惶恐,望風大人一解夜兒多日疑問才是。"他大概沒有料到我會忽然提起那次在養心閣皇帝面前的事來,明顯一愕。
哼!反將你一軍,也算是解了我這幾日的憋悶。
風雲卿雖然愕然,不過也是剎那的事情,旋即若無其事,臉上絲毫看不出之前驚訝的神色來,只是眼中隱隱含了笑意,雙手抱拳向我行了一禮。
"小侯爺目光如炬,下官佩服。"
居然承認得這樣乾脆,真是不好對付的傢伙!
我一撇嘴。
這傢伙肚子里九曲十八彎,說話都要繞個大圈子,又猜不透他心裡到底對華夜是什麼態度,言談之間遮遮擋擋,沒得叫人累得慌。
雖然知道此人確實君子,光明磊落,不是那等宵小之徒,但終究心裡顧忌三分。
對我的問題,風雲卿明顯避而不答,只一如既往溫和地笑道:"小侯爺靈穎聰慧,有些話自然也不用下官明說,不過,韜光養晦雖好,卻何必借跋扈二字掩飾呢?"這風雲卿,敢情是為了以前那個華夜的所作所為責難我來了?
我看向他,回道:"小成者靠智,大成者靠德。我又不求小成大成,何來智與德?""小成者靠智,大成者靠德?"風雲卿把這10個字喃喃念了幾遍,眼中的笑意越發濃烈起來,"小侯爺見識不俗,下官受教了。"呸!又便宜這小白臉了!
那可是李嘉誠說過的話來著!
他笑得意味深長,我回以同樣深長意味的笑。
看誰笑得過誰!
兩人正對笑無語間,忽然聽見嗆啷一聲清越激響,我原本順手放在書案上的短劍已然自動跳出鞘,露出半截湛亮的劍身,寒氣逼人。
那是離京之前,北堂旌送與我的斷水劍,乃古時名劍之一。
古籍上記載,昔日越王勾踐以白牛白馬祀昆吾之神,使工人鑄越八劍,分別名為"掩日"、"斷水"、"轉魄"、"懸翦"、"驚鯢"、"滅魂"、"卻邪"、"真剛"。雖然沒有幹將、莫邪、龍泉等劍那麼有名,也是舉世無雙的寶劍。據說,斷水劍就是因為以之划水,開即不合,才得名"斷水",再加上形狀小巧,頗為適合女子所用,更傳說,若是有敵來襲,三丈之內脫鞘自鳴警示主人,如今當真自動跳出了劍鞘,我頓時心裡一凜,不由得抬頭看向風雲卿。
他自然知道寶劍脫鞘乃是為了警主,當下也是驚了,和他目光對上,相顧愕然。
此乃皇室船隊,層層疊疊,皆是禁軍侍衛,若真有敵來襲,怎能無聲無息地繞過直達主船,而且不驚動一人?
斷水凜冽的寒光靜靜閃爍著。
我不免緊張,剛想開口,卻見風雲卿把手指豎在自己唇邊,做了個噤聲的手勢。
正在此時,忽聽艙頂轟然裂響,破開了一個大洞,無數木屑塵粉飛揚而下。
一人自艙頂落下,身上穿著黑色夜行衣,臉也用黑布蒙上,只露出一雙眼睛,手持一把長劍,竟直奔我而來。
我大驚,連躲避都來不及。
那人來勢極快,轉瞬間劍尖已經遞到我面前。
劍光森寒明亮,追擊而至的冰冷殺氣讓我有種渾身血液都幾乎要凝結的錯覺。
我本不會武功,只能眼睜睜等死不成?
說時遲那時快,那劍尖本來已經逼近我喉嚨,忽然間卻轉了方向,往相反的方向刺去,似是有人攻擊他,不得不回身反擊。
同時只覺得腰間一緊,有人抱住了我。眼前一花,整個人已經被帶著飄到了船艙的另外一頭。
我驚魂未定,抬眼看去,卻是風雲卿救了我。
他手上正是斷水劍,挺身擋在我面前。
那刺客一擊不中,整個人又撲了過來,目標依舊還是我。
"鏘"的一聲,風雲卿手持斷水,擋下了第二擊,身形也隨之移動,和刺客纏鬥起來。
我竟不知,風雲卿居然身懷一身好武功!
那刺客攻勢何等凌厲,風雲卿也應對得不慌不忙,再加上斷水劍削鐵如泥,刺客不敢硬碰,被逼得不斷後退。
此時,船上的侍衛們都被徹底驚動了,紛紛趕來。聽見喧鬧聲,那刺客大概是見殺我無望,再不戀戰,長劍一抖,挽起銀色的劍花,風雲卿被逼退一步,刺客趁機破窗而出,"撲通"一聲,傳來重物落水的聲音。
風雲卿一個箭步衝到窗邊,我也跟上,只見外面黑乎乎的,水面泛起波浪,在船燈下一閃一閃的。
哪裡還有刺客的影子?
船下,已經有侍衛划船去追。
我撇撇嘴:"還追什麼啊?既然能神不知鬼不覺地來到這裡,難道連這點逃走的本事都沒有?"風雲卿把斷水還鞘,雙手遞到我面前:"小侯爺受驚了。"我接過,抬頭看向他。
此人剛剛露了一手好武功並救我一命,臉上卻依舊淡淡的,沒有絲毫居功的樣子。
滴水之恩當湧泉相報,雖說這句話用在我和他的身上有點詭異,但畢竟是救命之恩,我也擺不起之前的臉色不善,笑道:"多謝風大人出手相助,不然此刻我可已經是劍下亡魂了。"風雲卿聞言也是一笑:"下官無能,刺客近在咫尺都未能察覺,還望侯爺恕罪。"這就是典型的客套話,明明救了我還要以退為進,這人怎麼這麼多花樣?
只是沒料到他看起來文質彬彬的樣子,居然武功這麼厲害,完全當得起"文武雙全"四個字。
這時,康老四和紫菀等人也急匆匆地趕來。
康老四明顯才從床上爬起來,那張橘皮臉洗掉了厚厚的白粉,看起來居然順眼許多,不至於像白天那麼驚悚。
"刺客?"他倒直接,開門見山。
風雲卿回頭:"打擾王爺休息了。"紫菀徑直跑到我身邊,將我扶起。
老實說,被那明晃晃的劍尖差點劃破喉嚨,當時電光火石還不曾覺得,現在危機一過,我居然有點腳軟,邁不開步子,幸好紫菀來扶住我,才不至於露餡丟臉。
康老四也向我看了過來,卻是向風雲卿問話:"要對小侯爺不利?""是的,欲取小侯爺性命。"風雲卿回答。
康老四聞言沉默了一會兒,便對我道:"夜兒今晚也著實被嚇到了,不如回房去好生休息,喝碗寧神湯定定心神?"我點頭。
"紫菀,好生伺候。"康老四又說了句。
"奴婢遵命。"
紫菀應聲扶著我回房,在走出艙門的時候,我回頭看了看,康老四臉上沒了平時的傻缺表情,倒顯得精明許多。
風雲卿低頭恭敬地站在他面前,臉上始終一抹淡淡的笑意,任憑康老四如何唧唧呱呱,都絲毫未散。
回到房間,紫菀送上熱茶,我抿了一口,道:"趙錢孫李呢?"門外應聲而入四個人,都是普通的僕人打扮,高矮胖瘦各不一,垂手恭恭敬敬地站在一旁,聽我示下。
這次下江南,我帶了這四個府里頂尖的高手,就是覺得旅途不會那麼一帆風順,帶著以防萬一,如今果然是好的不靈壞的靈,還沒到目的地呢,事情就找上門來了。
趙錢孫李原本姓甚名誰,我並不關心,只知道他們也曾是江湖上成名已久的人物,或是犯了事,或是被同道追殺,才棲身華夜侯府,避禍避仇,隱姓埋名為仆,給華夜做事。
至於名字,就是趙一、錢二、孫三、李四而已。
我茶杯輕輕放下,趙一抬眼一看另外三人,悉數單腿屈膝而跪,齊聲道:"屬下護主不力,請侯爺降罪。"我沒吭聲。
以這四人的武功,那刺客潛到了船艙頂上都不曾發覺,可見對方也絕對不是什麼簡單人物。但風雲卿和那人過招卻是遊刃有餘……嗯……有意思,真有意思!
想了想,我開口吩咐:"趙一,你留下,其他三人,先行一步去鎮南王府,別露了行蹤。"四人會意,齊齊應是。
倒是紫菀有點擔心,把頭湊過來貼著耳邊道:"小侯爺,要不把錢二也留下,護著侯爺安全?""沒必要。"
若要擔心那刺客殺個回馬槍,趙一留下已經足夠,再加上船上眾多侍衛,也未必拿不下那人。
所以我倒是不擔心自己現在的安危。
華夜侯適才險些遇刺,說起來也是侍衛保護不力,算下來罪名不小,所以為了將功補過,如今都是打起了十二分的精神,護著我的安全,以防再有刺客。
再說了,深藏不露的風雲卿是吃素的?掌管京城禁軍的康老四也是吃素的?
路上的安危我不怎麼憂心,我憂心的是這次華凌雲硬要我下江南的目的。
祝壽?哄三歲小孩呢。
我翻翻白眼,揮手讓紫菀和趙錢孫李都出去,才又捧起茶杯細細抿,斷水就放在身旁的小几上。
一直以為,寶劍脫鞘自鳴警主不過是民間傳說,沒有科學依據,哪裡知道今夜一場虛驚,居然是真的。
如此說來,北堂旌送我斷水,也算是未雨綢繆了。
不過風雲卿卻委實讓我驚訝了一番。
武功竟是出乎意料的高強,不知和北堂旌比,誰更勝一籌呢?
至於那個刺客……
我不知道他為什麼要殺我,想來想去八成也和以前的那個華夜脫不了關係,但是……那刺客給我的感覺……之前確實是想殺我,但是在風雲卿出手之後,那股冰冷的殺意忽然間全部朝向風雲卿而去,而且我有種奇怪的感覺,似乎風雲卿知道這個刺客是誰,出手的時候有意無意間都避開了對方的要害,不然憑他的武功,刺客怎麼能這樣輕而易舉地逃走?也沒有絲毫追擊的念頭,就像是--
就像是有意放他一馬似的。
我嘆口氣。
還以為這次下江南就只是祝壽而已呢,如今看來,恐怕麻煩事情還多得很。
自那夜差點遇刺之後,康老四加強了防衛,刺客也不曾再出現,接下來的日子,倒是順順噹噹波瀾不驚。
我的字在臨時抱佛腳之下,強行惡補終於還算能見人了,不再是之前貓抓的一樣,至少看上去一筆一劃工工整整,雖說不上什麼體什麼風的,至少拿得出手不丟人。
風雲卿看了沒吱聲,康老四倒甚為滿意,於是我得以擺脫沒日沒夜的練字再練字,閑暇時候看看書彈彈琴,扳著指頭數什麼時候到目的地。
也是太無聊了,於是心念一動,叫紫菀把琴拿了出來。
說起來,北堂旌老是說我欠他一曲,我又不會高山流水,更不會離騷曲賦,欠就欠了,那混蛋還能吞了我不成?
不過倒想起小時候經常做的一件事來。
小孩子好動靜不下心,我雖然從小被老爹逼著學琴,但怎麼也不喜歡那些沉穩緩慢的古曲,於是常常趁大人不在的時候,用琴來彈流行曲的調子,雖然聽上去有點彆扭,卻樂此不疲。倒是老爹常罵我這種行為是暴殄天物,簡直是浪費了琴這門高雅的藝術。
如今無聊,不妨嘗試一下,也算是消磨時間。
風雲卿雖然不再守著我練字,不過每當我彈琴練習的時候,他也會不時在眼前出現。八成一樣是被無聊憋的,當然,不排除擔心刺客再來的危險性。
船艙面前是個半敞開的房間,平時我就命人把琴搬來這裡,拂幾焚香,調弦操曲。對著流水潺潺,河風清朗,倒也不算逆了彈琴之忌。
我有一下沒一下地撥著琴弦,彈的是《殺破狼》的調子。
為什麼會想到彈這首,我自己也不清楚,不過是順手撥弦,待到發覺的時候,才聽出是"破曉和月牙在交替,我穿越過幾個世紀,只為你"那幾句,想到歌名,頓時一愣。
難道……竟是在想著那個無賴嗎?
我皺眉。
北堂旌知道了我女兒身的真相,卻聲色不露,已經讓我不由得起了疑心。
究竟他的溫柔,他的體貼,他的霸道,還有他溫暖的懷抱,有多少是真心?又有多少是別有目的?
不可否認,北堂旌是個充滿魅力的人物,我即使貴為華夜侯爺,卻也不過是一個女人,怎能不動心?怎能不貪戀一個寬厚的胸膛?
我到底……要不要相信他呢?
心裡有事想得出神,手指也不知不覺地用力,《殺破狼》的調子緩緩地流出。
"怎麼忽然變了肅殺之意?"
耳邊忽然傳來風雲卿的聲音,我回頭看去。
他不知什麼時候已經來到房中,大概聽了良久,聽我越來越荒腔走板不成調,終於忍耐不住開口:"小侯爺可是有煩心之事?"我沒有回答,轉回頭來,斂了斂心神,手指輕抹弦,不著痕迹地變了曲子。
"只是一些小事,不足掛齒,倒讓風大人見笑了。"自那夜刺客一事之後,不知怎麼的,風雲卿對我的態度忽然不再像以前那樣,沒事兒就坑你玩兒,忽悠得我就像那遇到天敵的貓似的,整天炸毛,而是溫和又有禮,一派君子風範,也不再一口一個"下官",都自稱"雲卿",雖然對我還是恭敬地叫著"小侯爺"。
禮尚往來,人家都主動拋出橄欖枝了,難道我還要繼續炸毛不成?
所以這幾日,我和風雲卿的關係不知不覺中緩和了下來,不再是整天大眼瞪小眼,唯恐少瞪一眼,有時候遇見聊兩句,感覺也還不錯。
他似乎還算對我彈琴有點興趣,時常上來聽聽,雖然我彈的多數走調走了十萬八千里,他也沒有像以前那樣損人不帶髒字,反倒會耐心地指導,糾正我的不足之處。
只是琴乃為知音而奏,風雲卿能從我那古怪的琴音中聽出心事和情緒來,是不是該說,他也算是我的知音?
我心裡猶豫,指下自然也顯得粘黏不爽快,琴聲頓時一滯。
也許是聽了出來,風雲卿開口道:"每日聽小侯爺撫琴,卻不是高山流水,瀟湘水雲,曲調雲卿並未聽過,不知小侯爺能否告知出處?"……難道要我告訴他,這是不知多少年後的流行曲,和高雅藝術一點都不靠譜的東西?
我只好搪塞:"只是順手彈的而已,不成曲調。""那倒未必。"風雲卿走近我,道。
"之前聽小侯爺所奏,時而有肅殺之意,時而又有鏗鏘之聲,抑或溫婉如詩,雖調不同,但曲意有,何不完成呢?"風雲卿這人說話有一個毛病,就是文縐縐的,虧得我和他鬥嘴這幾日,居然也算是習慣了他的咬文嚼字,不至於半天都明白不過來,當下聽清楚了他話里的意思,原來是想讓我把那些曲子彈完。
化流行曲為琴曲,聽起來似乎不錯,可惜我沒這個本事,於是老實地搖搖頭:"天資愚笨,實在不能了。""小侯爺怎麼妄自菲薄?"風雲卿一笑,"若是不棄,雲卿願意代勞。"我抬頭看他,臉上帶著笑意,似乎是認真的。於是起身讓座,風雲卿在綠綺后坐下,雙手放在琴弦上,輕輕一撥,儼然就是剛才我順手彈的《殺破狼》的調子。
想不到我只彈過一次,他就全都記住了。而且一掃我之前的粘黏滯瀉,彈得流暢如水,卻又不變其中的鏗鏘肅殺之意,竟全得原曲精髓。
風雲卿,本朝第一才子,果然不是浪得虛名!
一曲撫畢,風雲卿抬頭看向我,臉色有點奇怪,我這才發現,我竟然在不知不覺間,隨著他的琴聲,將那《殺破狼》的歌詞輕聲哼了出來。
"小侯爺唱的詞,有點奇怪,不像是詩賦一類,淺白明了,雲卿從未聽過。"他道。
我心中有點好笑。
你怎麼可能聽過?
"確實不是詩賦。"我忍住笑,開口說道,"只是我覺得,歌詞,要能歌才稱之為詞,既然如此,淺白又有何不可呢?能琅琅上口傳唱不好嗎?"風雲卿沉吟片刻:"不錯,昔日擊壤歌傳唱,'日出而作,日落而息',四字淺顯明了,卻寫盡民生天然,再無能出其右者,未必就比精雕細琢的文章差得到哪裡去。"想不到我順口胡謅的一句話,風雲卿居然甚是贊同,而且聽起來也似乎很有道理,我對他的好感度,不禁上升一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