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十三章

  第三十三章


  裴庭四歲的時候,父母相繼去世了。


  有一種說法,算命的三弊五缺,裴正良沒想到是應在了兒子和媳婦身上。他自己倒是能承受這種白髮人送黑髮人的痛苦,但每每看著才四歲多點的小孫子,愧疚和自責就會爬上心頭。


  孫子雖然小,卻是極乖巧聽話,他會幫裴正良撿柴、燒火、澆地,忙完了就坐在路口的石頭上。


  裴正良知道,小孫子是在等爸爸媽媽回來。


  但他的爸爸媽媽永遠不會回來了。


  看著日益沉默、身體也越來越差的小孫子,裴正良決定出山一趟。他算過,如果他不下山,他的小孫子可能會活不過明年這個時候。


  老天對他裴正良的懲罰還沒有完。


  他只有一線希望。很多年前他救了一個人,為了破解這個人當時的難題,特地去尋了此人祖墳。


  群山之中有一山獨高,左右均有河流,晚間觀望,天水相連一片汪洋,上有彩雲,香氣不絕,此人後輩之中,必出一位氣運逆天的女貴人。


  他的希望就在這這裡了。


  他把小孫子帶到山下託付給鄉鄰照顧,然後就帶著裴家祖傳的一隻木鐲走了。


  這一趟,裴正良並沒有十全的把握,一是時間久遠,世間最善變的就是人心;二是關係重大,將心比心,換了裴正良也捨不得自己的骨血。


  但事情意外的順利,幾十年不見,那人還是一如從前的忠義。


  他前腳回到山上,後腳他就帶著那位女貴人來了。


  裴庭一直記得第一次見到白薇的樣子。


  他坐在門口的石頭上,小姑娘梳著兩隻羊角辮,她穿著城裡小姑娘才穿的毛呢裙子和紅皮鞋,拿著一個棒棒糖舔啊舔。


  他看著她,她也看著他。


  「你爸媽死了。」她忽然說。


  他本來很喜歡她的,聽完這句話他就不喜歡她了。


  他打算走,到爺爺懷裡去,不理她了。


  「但我有,我把他們分給你,這樣你和我就都有爸爸媽媽了。」


  他怔住。


  「還有,以後我就是你媳婦了,你的錢要給我管。我還是姐姐,我會像我哥哥保護我一樣保護你的。」


  他哭了,把小姑娘嚇的瞪著眼,幸好她沒走,而是把沾滿她口水的棒棒糖塞到了他嘴裡。


  她很聰明,就這麼把他給哄好了。


  半個月後,她就跟著那位白爺爺下山了。


  走的時候,她還在睡,白爺爺是背著她下山的。


  他想把她叫醒,爺爺卻制止了他,說她很累,需要休息。


  他目送白爺爺背著她消失在視線的盡頭,卻不像以前那樣覺得沒有希望,因為他知道,總有一天他們會再相遇。


  自從四歲我跟那個城裡的漂亮小姑娘定了娃娃親以後,我就越來越盼著長大,因為爺爺說,等我長大了,就可以把她給娶回家。


  她那麼漂亮,可愛,善良,我擔心自己會配不上她,所以從小我就在爺爺和四位師父的教導下刻苦努力的學習各種本領。


  讀高一的時候,老師讓我回家,不是我學習不好,而是學校的老師們集體認為他們沒什麼可教我的了。


  我本來打算參加高考的,但是爺爺病了,他病的很重,四位師父也一個接一個的離開去尋找能夠挽救他性命的法子。


  但在他們走後不久,我就預感到爺爺這次可能躲不過去了。


  終於有一天,爺爺把我叫到床前。


  「庭娃,爺爺快不行了了,爺爺只有一個心愿,想看到你成家。你能去白家一趟嗎?」


  我當然想去,那個我思念了很多年的女孩兒,現在不知道長成了什麼模樣?

  這麼些年,爺爺從來不叫我去看她,他說時間不到。


  我不明白爺爺為什麼會這麼說,但爺爺的話從來沒有錯過,所以我只記得她六歲的樣子。


  現在爺爺叫我去白家提親,雖然很擔心爺爺,但我還是以最快的速度去了。假如我能把她給娶回來,說不定也能給爺爺沖沖喜。


  但是我沒有想到,我到了江城白家,卻受到了冷遇。別人怎麼對我我不在乎,但她卻連見我一面也不肯。


  我在江城停留了三天,白家一直說她不在,但我最終還是見到了她。


  那麼多年沒見,我還是一眼就認出來了她,可她卻沒認出我來,從對面走來,與我擦肩而過,然後挽住迎向她走來的男人的手臂。


  在我念高一的時候,學校里有人談戀愛,裴楷還叫我看,他能從一大堆人里把那兩個人給分辨出來,我卻不行,我瞧不出戀愛中的人和不戀愛的人有什麼區別。但是那一天我看懂了。


  她看那個男人的眼神,溫柔如水,就像那個男人是她的整個世界。


  我的薇薇,她愛上了別人。


  我來晚了。


  爺爺去世后,我就離開了紅薯山。我決定到外面闖一闖,看一看。


  我發展很順利,錢越來越多,我的周圍出現了很多女人,偶爾還有男人,他們用各種各樣的眼光看我,相同的一點就是貪婪。我再也沒有遇見過記憶中那麼純凈的笑容。


  我分外的懷念小時候那個給我棒棒糖的女孩兒。忽然有一天,我意外在雜誌上看到了熟悉的臉,雖然被描的亂七八糟,但我還是一眼就認了出來,因為她的笑容還是那樣甜美,眼睛還是那樣純真。


  我不會再愛她,但我可以喜歡她的臉,因為這張臉會帶給我幼時的溫暖。


  我是這樣對自己說的。然後我就開始了收集有她照片的各種各樣的雜誌、錄影帶、DVD。


  這些東西都被我放置在一個箱子里,放在我書房的保險柜里,我幾乎每個禮拜,其實是每天都會拿出來看看。


  我看著她跟那個叫周思盛的一次次的親密合影,看著她被緋聞或者負面新聞環繞,有時候她大發雷霆,有時候她嬉笑以對,有時候她失聲痛哭。在我心裡,並沒有多大的感觸,我只是單純的迷戀她的臉,她的笑容而已。


  時間過的很快,周圍的人都結婚了。沒有了爺爺,再也沒有人為我操心。可是每天回到家裡,都是空蕩蕩的,我越來越覺得需要一個人陪我。


  這時正好有個人對我提出了結婚的要求,我想了想,就同意了。


  結婚前夕,我坐在書房裡翻看那些雜誌、照片,發現不知不覺中,小木箱換成大木箱,打木箱換成書架,兩個書架都裝不下我收集的東西了。


  也許這些東西不該存在了,我想。


  但沒等我把這些東西給處理掉,全世界忽然到處都在瘋傳一件事情,那就是她的裸照。


  我簡直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但當我點開那些圖片時,我恨不得自己瞎了眼睛。


  我好幾個晚上沒有睡著,後來不知怎的,我決定花錢打通關係買下她所有的照片,把這件事給壓下去。


  我甚至忘了結婚的事兒。


  但等開始行動的時候,我發現已經晚了,這件事無論如何都改變不了了。


  她瘋了,據說被送進了瘋人院。


  後來,我就沒了她的消息。


  我最終也沒有結成婚,老實說,看了她那些照片后,我心裡就像橫著一片陰影,揮之不去。


  這樣,對別人也是不公平的。


  五年後,我的助理,也是我的發小要結婚了,他的新娘我也認識,就是當初差點嫁給我的那個人。


  我誠心的祝福他們,作為新婚賀禮,我安排了我名下最豪華的七星級酒店給他們度蜜月。


  不巧的是,有一天我也在酒店,就住在他們隔壁。他們顯然不知道,開著門就爆發了爭吵,然後我聽見他們說那一場醜聞是被惡意爆出來的,而她是在沒有知覺的情況下被強迫的,出賣她的,就是她最愛的那個男人;而一手策劃這件事的人,是我原本的結婚對象。


  我覺得我的靈魂被撕碎了。


  我坐了十四個小時的飛機到紐約,到的時候當天已經沒有航班到芝加哥,我無法忍受,親自開了十七個小時的車,終於找到她所在的精神病院。


  我太累了,當我看到那所醫院的牌子時,我把車停在路邊略微休息了一下。


  當我再度抬頭的時候,我聽見路邊的人的驚呼,我看到她像一隻蝴蝶一樣飛了起來,然後落地,一大片殷紅的血從她腦袋下面流出來,把整條馬路都染紅了。


  這是我見到她的最後一面。


  那之後,我平靜地生活。當然在此之前,我替她徹底地解決掉了所有害過她的人。我想我應該還清了她曾經給我的恩惠。


  但是我錯了。


  我總是不死。


  我活過了八十九歲、九十九歲、一百零九歲、一百一十九歲、一百二十九歲……


  因為我有很有錢,所以這並未造成什麼影響。但這引起了我的恐懼,因為我知道這些年我不怎麼愛惜自己的身體,我對這個世界並沒有太多的留戀,我渴望像落葉歸根一樣溶入大地。


  可是我是不能自殺的,爺爺說自殺的人沒法進入輪迴。


  我心裡還是有一線希望,假如我能進入輪迴,也許可以再遇見她。


  我一百四十九歲的時候,定居在奧蘭多,遇到了一位通靈師。


  西方的通靈師和華國的僧道術士有異曲同工之妙。


  這個人看我第一面就說:「奇怪,你竟然有兩條命,是你的母親嗎?除了你的母親我想不到還會有誰肯把自己的命給別人。」


  我腦子嗡了好一會兒,在那一瞬間,我的記憶像一本落滿了灰塵的書被我再度打開。


  我記起了四歲的時候。


  大樹下,她牽著我的手。


  爺爺問她:「你願意嗎?」


  她脆脆地回答:「願意。」


  她的眼睛里充滿了愛和純真。


  她離開紅薯山的那天,是睡著的,爺爺不讓我叫醒她,說她太累了……


  我本來應該去找她,無論她願不願,我都應該留在她身邊。


  但是我沒有。


  我淚雨如下,卻悔之晚矣。


  我最終活到一百九十九歲,最後五十年,我從未那樣孤獨絕望過。


  我想,這是老天對我的懲罰。


  只願來生與她相見,一世守候,永不分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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