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0章 四尺玉(29)祭窯。
“我的記憶是片段式的, 有一部分是我自己的,有一部分來自於她。”閔黎生的聲音很低很弱,但在安靜的茶館裏很清晰。
“我也不知道是從什麽時候開始的,也許就是1987年春天之後吧, 我看到了她的照片, 她的名字, 突然就夢到了她, 或者說是感知到了她。總之她的一部分信息替代了我原有的。
“我指的是從出生到死亡的全部片段式記憶。”
當一個人把麵孔全部遮起來的時候,他的聲音就變成了他的全部。
此時的小生子就是這樣。
他的聲音像是黑暗房間裏的一點燭火, 孱弱而明亮,偶爾還會隨風搖擺。
“我小時候跟人家說, 我聞到過大海的鹹味, 沒有人相信。有些東西是具體的,有些又很虛無, 比如她說她要把孩子生下來, 她的媽媽一定會帶很多榴蓮來這裏看月子。在很濕很熱的天氣裏, 大榕樹下麵吃鹹酸甜,旁邊就開著九裏香,聞久了也沒有那麽香了。郭老師的家人都很滿意她,說好了要結婚的, 他們對於那個過早到來的孩子也很滿意。他的父親和哥哥都來看過她, 他哥哥要她留下來在金魚池過年的, 說是火車顛簸對孩子不好。她全信了。”
小生子的聲音變得有些機械, 他仿佛是想用這些機械『性』來掩飾自己的不安全感。
“一共是七刀,特別疼,比勒住脖子的致命傷還要疼。還有胎兒,胎兒也會疼的。不過最疼的還是剔骨, 雖然已經沒有呼吸了,但那個疼是能穿透生死的。她反正就是不甘心,她就是想要問一問,為什麽要這樣對她。為什麽要這樣對她和她的孩子。”
小生子的聲音一聲聲傳進了郭燎原的耳朵,每說一句他就會哆嗦一下。
“所以她把窯給炸了。”郭燎原摘下了眼鏡,此時的鏡片已經模糊成一片水霧,隨時都能滴下水來。
萬重與青岫都不作聲,默默聽著。
“她是第七個了,本來不需要那麽麻煩,但前頭失敗了一次,已經封骨了,卻被人給撞見,沒能運回去。”郭燎原摘掉了鴨舌帽,不知是緊張還是怎麽回事,他的頭發都濕了。
第七個,比嶺大爺所說的四個還多出三個來。
失敗的那一次,應該就是女工李某吧,人已經被勒死,背後的七個『穴』位也被做了標記,但屍體卻陰差陽錯沒能被運走。
“如果一氣嗬成也就算了,她也不會遭那麽大的罪。但因為前頭失敗了一次,所以第七個必須要雙身子的人。”郭燎原說著,再次渾身哆嗦起來。
閔黎生清清冷冷坐在那裏,和對麵不斷出汗的郭燎原形成了鮮明對比。
雙身子的人,是碰巧遇到的,還是預先策劃的呢?
萬重問郭燎原:“這個計劃從頭到尾你都知道嗎?是你策劃的嗎?”
“不是!不是我!”郭燎原抬高了聲音。
“是你們一家,你們整個金魚池郭氏族人。”閔黎生抬頭看看郭燎原,又將目光看向別處。
“他們一直想振興郭家,我、我也想。”郭燎原的聲音有些囁嚅,“但我不知道要用這種手段!我知道古老的名貴金魚池瓷器裏頭摻了骨粉,是一種特殊的骨瓷,但我沒想到……”
聽到骨瓷這兩個字,青岫隻覺得心裏一陣冷,那是一種深不見底的冷,就像是黑黢黢的四尺玉巷。
封骨,骨瓷。
“那隻是個傳說,但他們卻信那個傳說!郭家瓷窯的後人一代不如一代,即使是我的伯父郭守顓也是強弩之末。於是他們就想到了用傳統的方法祭祖,祭窯!封住七個初七出生之人的骨!讓那些骨為自己所用,為金魚池瓷窯所用!便可振興。”郭燎原不知何時開始流眼淚,再加上渾身冒的那些虛汗,使得整個人濕淋淋如同剛從水井中爬上來。
“我之前一直以為他們用的是牛骨粉,做出來的瓷器效果的確很好,甚至那些瓷器還拿到了一些挺重要的獎項。我爸和我哥他們對鳳春表示好感,我也沒有懷疑。鳳春上學晚,比班裏的同齡學生要大兩三歲,她有繪畫天賦,我們一見如故,很談得來……我計劃著早點和她完婚……那晚我哥讓我把她約出來,我還什麽都不清楚……
“一直到燒窯的時候突然炸了窯,我才隱約聽說了一些……”郭燎原表情扭曲地痛哭起來,“我沒用,我是個懦夫,我知道這件事之後,隻是和家庭決裂了,但我沒有勇氣為她申冤,我怕我也被卷進去,從此身敗名裂鋃鐺入獄……我這二十年就一直活在了噩夢裏……”
事情的真相竟令人如此心寒。
追尋了三天的真相,如今就□□『裸』擺在了這裏,卻令人不敢去觸碰。
一屍兩命的權鳳春,以及之前的七條人命。無論是那些有名字的,沒有名字的。他們都被草繩活活勒死,被尖刀紮進『穴』位裏“封骨”,再被殘忍剔骨,被燒成骨粉製成了瓷器。
或許是權鳳春冤情太大,又或許是郭家瓷窯時運不濟,在用權鳳春的骨粉燒製瓷器的時候,金魚池瓷窯遭遇了有史以來的第一次炸窯。
本身就已經粉身碎骨,索『性』將冥冥中束縛自己的東西也一起粉碎。
青岫的腦海中出現了在金魚池看到的那些已經廢棄的古老瓷窯,還有那一片荒涼的廢墟,那裏,應該就是郭家瓷窯原本的所在吧。
但炸了的隻是郭家瓷窯,郭家的人都還好好的。
“我小時候學過玉雕,她也擅長雕塑,在雕刻那些女子的時候,我們兩個是合二為一的。”閔黎生突然再次說話,“我們隻是想進行一次又一次有骨有肉的重塑,但一次都沒成功。玉雕隻是一塊冰冷的石頭,沒有生命。”
不,那些玉雕都會說話,若是沒有它們的出現,也不可能用短短三天找到真相。
青岫雖然知道自己下一步該問問權鳳春到底在哪裏,但終究感『性』戰勝理智,問出了一個自己一直想知道的問題:“冉秋夕呢?她究竟是被誰殺死的?郭三茂那晚為什麽會盯上她?”
郭燎原還在出著汗,擦著眼淚,他似乎並不知道冉秋夕是誰。
“殺死小秋的不是那個高個子男人,但那個男人來意不善,他想把小秋也變成權鳳春。”閔黎生慢慢說道。
“你們說的這個小秋,是不是也住在四尺玉?”郭燎原突然想到了什麽,看到大家給予了肯定的表示,這才說,“沒想到他們還沒有放棄,我以為鳳春的事情之後,他們就徹底死心了,沒想到他們還盯在四尺玉。”
“為什麽是四尺玉?”萬重沒想到四尺玉這個地方居然還有說法。
“你們應該知道那七個『穴』位在人後背的位置吧。你們應該也看過寄寓市的地圖,基本上略呈長方形,就像一個成年人的後背。七個『穴』位正好在地圖上對應了七個地點,最後一個點就是命門,位置剛好是四尺玉這一帶。”郭燎原低頭說著這些話,此刻不想抬起頭與任何一人對視。
這一點還真是沒有分析過,浮出水麵的原來僅僅是一個冰山的小小尖頂。
“你是說,必須要在那七個地點行凶?”萬重問。
“是,必須在那七個地點進行封骨。”
“他們還盯在四尺玉,也就是說,他們仍然需要完成最後一個人,命門位置的那個人。這一場祭祀還沒有結束。”郭燎原低著頭,用紙巾擦著臉上的汗。
“可是,最後一個人不是需要雙身子的人嗎?”青岫問。
“對,這種事情很難遇到,這個人既要是初七生人,還得是有孕之人,而且還要把這個人弄到四尺玉附近進行封骨。”
冉秋夕明明還是個姑娘。
青岫陡然明白,那天的a,也就是郭三茂,他並不是想要殺冉秋夕,而是想要接近她,欺騙她,讓她受孕。然後再伺機殺掉,地點也合適,反正她就住在四尺玉。
青岫感覺自己的手在輕輕顫抖,他將包著玉雕的手帕握得緊了些。
“所以他才幫她提蛋糕,在夜晚觀察她。”萬重的聲音很沉。
“蛋糕的事……他們為這個開過蛋糕店和其他店鋪,甚至深入到過周邊農村,他們會以各種贈送之類的理由,找出陰曆生日初七的人,然後進行篩選。他們有很多方式可以查到這些。”郭燎原的聲音低到不能再低。
難怪,小莫說冉秋夕那天特別幸運,居然從蛋糕店領到了一份免費的生日蛋糕。
原來,她的行蹤一直都在他們的掌握之中。
“那個叫小秋的女孩子,被他們……”郭燎原磕磕巴巴地問。
小秋的確是不幸的人,她被兩個人同時盯上了,郭三茂還沒有下手的時候,聶某就先一步……
但聶某的行為,也間接導致了郭三茂行動的失敗。
青岫覺得頭皮一陣發麻,似乎終於明白了郭三茂為什麽會在前幾天出現在四尺玉巷,他還是沒有放棄,他依然在四尺玉附近搜尋著合適的目標。
而且,他也看到了那些孩子,那或許是死者在四尺玉巷微弱的暗示或顯靈吧。
卻原來,自己和萬重來到這個世界後,第一個遇到的npc就是始作俑者。
“寄寓市98年之後就不允許煤窯燒瓷了,一律改成了天然氣燒窯或者電窯。他們現在經營的瓷磚廠應該都是新式的燒窯方式了。”郭燎原這時候突然抬起頭來,“如果他們還沒放棄封骨,那就是還在某個地方用老辦法秘密燒製骨瓷,我必須得阻止他們。”
“你怎麽阻止?”閔黎生冷冷問道。
“報警。”郭燎原將擦過汗水的最後一塊紙巾『揉』成一個硬如石頭的紙漿團,他突然發現自己不再流汗了。
老茶館的牆壁上掛著一隻古老的鍾表,此時正指向下午四點。
“權鳳春在哪裏?怎麽找她?”青岫覺得自己的聲音有些模糊,就像是從很遠的地方傳來的一樣。
郭燎原已經慢慢站起身來,他微苦著臉:“鳳春她,已經化成青煙了。”
青岫和萬重對視一眼,有些知道了結果之後的絕望:那怎麽找?
找到權鳳春,找到她。
這才是兩個人來到這個世界的目的。
現在將整件事情都『摸』清了,但卻還是找不到權鳳春。
二十年前的青煙,如今也該散了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