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壹】四尺玉(5)
萬重的午餐點了巨無霸漢堡套餐,青岫點了青醬意麵。
上餐之前,萬重將自己的手機放在桌麵上。
放置手機的方式很奇特,是豎立起來的——見慣了2020年的手機,乍一見到可以“站起來”的手機,著實令人有些驚訝。
這款手機很厚,能夠豎立放置也無可厚非。
但即使這樣,把手機豎立著放,還是有些刻意,就像厚的書籍能夠豎著放,但沒人會那樣做一樣,除非是書店的展示台。
青岫的表情絲毫沒有變化。
“我的手機會跳舞。”萬重仿佛在說一個驚天大秘密。
青岫從來沒見過手機跳舞,甚至連聽都沒聽說過。
“你可以給我打個電話,看看它跳舞?”萬重眼含期待。
微妙之間,青岫似乎意會到了萬重的用意,單眉微挑,旋即又舒展開來。
青岫不負期望地拿起自己舊舊的直板手機(昨晚從前台要來酒精棉把這個手機上下擦了個遍),找到了萬重的名字,摁下了綠色掉漆的撥號鍵。
奇怪的事情發生了,萬重豎立在桌麵上的手機震動著顫了顫,突然就緩緩轉了個身,緊接著響起了音樂聲,手機就這樣隨著音樂開始“跳舞”——真的是跳舞,除了轉身,還能用側角單立,慢慢滑行,就像是芭蕾舞演員單腳尖兒撐在那裏似的。
饒是有心理準備,青岫的眼中還是閃過了一絲驚異——畢竟手機,作為通訊器材的手機,突然具備了舞蹈的功能,實在是有些詭異。
“不可思議吧。”萬重一笑,露出整潔的牙齒。
青岫不知該說什麽,自己對這個時代的手機並沒有研究,而這款跳舞手機究竟是真實存在於曆史上的特定時期,還是單單屬於這個世界的特有物品,尚未可知。
青岫用餘光看了看其他用餐的客人,似乎沒有人朝這邊看,仿佛手機跳舞這件事對他們來說是司空見慣的。
萬重看著青岫的目光,從探究漸漸演變成一種,一種特屬於“自己人”的踏實。
青岫,不,準確說是應該是禮森,在這個世界的身份是電腦城的打工仔,普通的電腦城都會有手機專櫃,而且往往被設置在一樓醒目位置。所以禮森這類青年對當今流行的手機款式更應該如數家珍才對。
“我以為,任何輔助功能都應該是為主題服務的。”青岫說。
“嗯,”萬重對此表示讚同,“手機的主要功能就是通訊,或者說是與外界的溝通——電話,短信,以後說不定還會有更智能化的網絡平台。”
巨無霸套餐來了,每根薯條都粗壯如手指,巨桶可樂深不見底,漢堡至少五層厚。
青醬意麵也來了,好看地盛在盤子裏,一副輕衫涼笠、竹煙波月的樣子。
兩人已經在內心達成了某種共識,仿佛這種心照不宣能夠觸動某種隱藏流量,建立屬於未來世界的溝通密碼。
萬重端起巨杯可樂,青岫端起盛著蘇打水的玻璃杯,兩人輕輕碰了個杯。
“其實我本身沒這麽大的食量。”萬重無法解釋這具身體給自己的暗示信息,反正就是餓,要吃很多。還有一些無法言說的暗示信息,反正就是餓,各種餓。
青岫左手將奶綠色麵條用叉子繞成個小團兒,送進口中:“我本身,也不是卷發。”
禮森的發型是卷發,似乎還是天生自來卷,搞得青岫一大早起來手忙腳亂,不知道這種發型該如何收拾。
“你也是來找人的?”萬重就像和青岫在嘮家常。
找人,這兩個字真是重中之重,雖然萬重看上去神態自如,但想必在心裏翻了幾個滾才道出了重點。
“找一個女子。”青岫呡了一口蘇打水,神色如常。
在說出這句話前,青岫在心裏斟酌了一會兒。
確定了對方同自己一樣的身份之後,青岫有很多話想要問對方,比如,你是第一次來這裏嗎?
但顯然,對方並不想深入探討這件事,對方要麽是個“進世界”的老手,要麽就是個初次進來的聰明人,絕不會透露任何與“本案”無關的多餘信息。
青岫也不多說,生怕言多必失。
“你這種麵應該配一種意大利起泡酒,忘了那酒的名字了。”萬重喝著與自己的食物極其搭配的碳酸飲料,望著青岫投過來的目光,不知道為什麽,感覺應該是那種很黑很亮的眼睛才和眼前這人更搭,而非此刻的深褐色眸子,“我初來的時候,就是在四尺玉巷子口的垃圾池邊上,那裏有一群孩子。”
青岫也無意隱瞞:“我也是,但並沒有停留,因為那群孩子在跑,我就跟著他們進了巷子。”
萬重微微蹙眉,放下了手中的薯條:“你看到那群孩子在跑?”
“是,大概有十來個孩子,追逐嬉戲著往巷子裏跑,”青岫永遠忘不了自己剛來這個世界時所見到的場景,那群孩子跑著笑著,聲音格外響亮,“他們的身形並不清晰,到最後就像是一股隱約透著人形的黑色煙霧,直至消失。”
萬重認為青岫的形容很貼切:“他們消失時的確是那樣,但是,我沒看到他們跑。”
青岫有些詫異。
“或者說,我看到的是他們跑之前的狀態。”萬重在聊天過程中就風卷殘雲幹掉了自己的巨無霸套餐,“他們當時就在垃圾邊玩耍,有幾個孩子還進到了池子裏,不知道找到了什麽有趣的東西,似乎幾個孩子還分了分,我看不清那些東西,應該是一些小畫片之類的……”萬重撓了撓頭,可樂喝完了,再吸就是寡味的冰水,“我當時的目光就定格在一個小男孩的臉上,一個不到十歲的小男孩吧。”
“左邊眉頭有一塊硬幣大的黑色胎記?”青岫說。
萬重吸上來一些碎冰,咀嚼著望著青岫。
“第一次見你時提過的。”青岫不大習慣與人長時間對視,目光放在濕漉漉的可樂杯上。
“噢對。”萬重晃了晃哐哐響的可樂杯,放到一旁,望著對方安靜吃完最後的麵,“我當時就看清楚了這一個孩子,其他人還沒來及看就都化成黑煙了,一股……你說的那種,隱約透著人形的黑色煙霧,直至消失。”
“……”青岫想要拿起蘇打水喝一點,卻又停下了動作,“他的胃可能不太好,吃涼的似乎會不舒服。”
“他”指的是這具身體的原主人,禮森。
服務員被叫過來,青岫點了一杯熱牛奶,萬重又點了大杯冰可樂。
對於萬重的大食量青岫並沒有表現出什麽,萬重卻忍不住強調:“這個人太能吃了,還特愛吃紅肉,以及高熱量食品。”
青岫沒有什麽特別的表情,言歸正傳:“‘萬重’這個人,以前真的住在四尺玉巷嗎?”
青岫認為,如果兩個人都是從外麵進入了這個世界,那麽時間間隔應該不會太久,眼前這個人應該沒有時間對這個城市做過多了解,但他卻似乎知道很多關於寄寓市和四尺玉的事:比如關於四尺玉名字的來曆,以及那裏曾經住著一位老玉工的事,還有這個城市的供暖情況,包括二十年前的四尺玉巷是單位自己的鍋爐燒暖氣……這些滲透進記憶裏的事,並非幾個小時就能摸清的。
萬重垂下眼皮,似乎沒想到這個年輕人能在短短時間內探到自己的底:“還真遇見個聰明的。”
萬重清了清嗓子,似乎打算認真聊聊這個事兒:“你應該很清楚,這具身體本身是有記憶的,也就是說,我們都有著雙重的記憶,但是身體的記憶力相對模糊些,不如靈魂的記憶深刻。比如我吧,我自己本身的各種事兒都還記得特別清楚,包括來這兒之前接過的快遞電話,以及,小時候在海邊兒把最喜歡的白貝殼埋在了一艘破船下麵的沙子裏。但是,萬重,這個人的記憶不是與生俱來的,是像信息一樣存在大腦裏的,需要的時候才能調取,比如來到四尺玉,看到那個垃圾池,我就知道我小時候來過這兒,眉頭有胎記的男孩我也見過,但和他不熟,也不知道名字。”
這種情況和青岫的體驗並不是很一樣,青岫看到的是文字資料,某些記憶需要用到時便會被自然提取,以文字的方式跳進腦子裏。
青岫:“但是,目前‘禮森’的記憶裏沒有任何與四尺玉有關的事,似乎你們身在其中,而‘禮森’遊離其外。”
萬重:“我們?”
青岫:“郭三茂也看到了那群孩子。”
萬重的手指拂過巨杯可樂邊壁上的冰涼水珠:“我倒不認為他和我們一樣。”
青岫沒有作聲,郭三茂的確和這個城市聯係得太緊密了,相比自己和萬重,他才更像是個地地道道的寄寓市的市民——對老城的一切如數家珍,且無時不關心著自己的生意。
關於看到那群孩子,郭三茂的反應更多是“真晦氣,見到了不幹淨的東西”。如此而已。
如果郭三茂就是本地人,他看到那群孩子又能說明什麽呢?
昨日的那個時間點,若是換做旁人,也能看見那群孩子嗎?
“郭三茂說不定是個突破口。”萬重用紙巾擦了擦被可樂杯的水珠弄濕的手,“有些事可以跟他打聽著。”
青岫也讚成:“這個世界昨晚透露給我們的信息並不少,尤其是郭三茂所說的‘七殺’,那件發生在四尺玉巷的案子。”
“我昨晚上網查了查,沒查到詳細案情,隻知道那個受害的姑娘姓冉,冉冉升起的冉。”萬重獲取外界信息的渠道比青岫要多一些,昨晚從網上查到了與案件相關的報道,那上麵稱其為“受害女子冉某”。
姓冉,原來不是姓權。
雖然知道找到“她”不會這麽容易,但之前對此還是多少有些期待的。
如果可以獲取到警方的卷宗資料,哪怕是一部分,也會對案情有幫助。
“這個城市很奇特,我昨晚本想從朋友圈子裏找找看有沒有警.局的熟人,”萬重也想到了這個問題,“結果,非但沒找到這方麵關係,甚至可以說,這些事情的官方資料對我們是屏蔽的。”
青岫抬起眼睛:“屏蔽?”
“對,我想從戶籍科查查‘權鳳春’這個人,”萬重第一次說出這個重要的名字,無疑給兩人之間的合作再次夯實了基礎,“我為此想了各種查詢理由,這在咱們那個世界也並非難事。但是,我發現人口戶籍科在寄寓市似乎像個保密機構,根本無法近身。”
無法近身?這是打算和戶籍科進行肉搏麽。
青岫托著腮,他發現即使這具身體的靈魂是自己的,但仍會不由自主做出‘禮森’本體慣用的姿態,手觸碰到瘦瘦的臉和微高的顴骨,再次感覺有些陌生。
“這是不是也能說明,權鳳春就在這個城市?”青岫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