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壹】四尺玉(4)
深夜,青岫凝神望著窗外,馬路對麵的那條陋巷在燈火通明的城市裏,顯得格格不入,仿佛它不該存在於地麵之上,而應與潮濕黑暗的下水管道為伍。
此時的青岫已經洗漱完畢,牛奶麵包的簡單晚餐也已經吃過,房間裏的燈全部關掉,似乎這樣就能夠不引起什麽人的注意。
隔窗看了一會兒,青岫輕輕拉開紗窗,仔細觀察那裏——那條幽黑的巷子,總感覺哪裏不對頭。
太暗了,對,就是太黑暗了,是那種一絲光都沒有的黑暗。
如同用濃墨在熙攘紅塵中劃出了一條角度刁鑽的曲線,形成了一道下沉於這個世界的阡陌。
現在是夜裏十一點,青岫這扇窗右手邊的窗還亮著燈,且沒有拉窗簾,裏麵隱隱能傳來談笑聲,風夾雜著淡淡煙味送過來,青岫將臉轉向另一邊。
左手邊的窗子一直黑著,兩個小時前就黑著,似乎沒有住人。
這就是那間324,窗口正衝著對麵的巷口,322的客人稱其為“凶宅”。
青岫關上了窗,順便拉上了窗簾,在陌生世界裏獨自麵對莫測的黑夜,不可能心如止水。
剛才在浴室匆匆看了一眼鏡子裏的自己,陌生的容顏令人極度不適,仿佛不是在照鏡子,而是鏡子對麵有個年輕人和自己對視了一眼,又有些尷尬地轉身離去。
禮森,是這個年輕人身份證上的名字。
與萬重、郭三茂留手機號的時候,青岫報上了這個名字,用著極其自然隨意的口吻,讓人覺得這個麵相純良的年輕人就該叫這麽個名字,郭三茂甚至都沒問是哪個“禮”——當然,大多數人聽見這個名字,都會想當然認為是“李森”這兩個字吧。
萬重自然也沒有問。
……
“禮森,你好。”清晨起床洗漱後就聽到有人在叫“自己”的名字,青岫聽著手機那端熟悉又陌生的聲音,低聲道,“你好。”
萬重的聲音在電話裏顯得很官方,比本人似乎要成熟上幾歲,他清了清嗓子,似乎有些不習慣自己的聲音似的:“也不知道你今天的安排,我打算趁白天去那個學校看看。”
那個學校,青岫正打算去;四尺玉巷,青岫也打算再去。
萬重並沒有說為什麽要去那個學校,但昨晚兩人畢竟看到了難以解釋的“不合理存在”,就算是為滿足好奇心吧。
“你吃早飯了嗎?”萬重又問。
青岫沒有正麵回答,隻是保證:“半小時後我能趕到那個學校。”
萬重則也答非所問:“要是沒吃,就一起吃個路邊攤,就在四尺玉巷西口,挨著個賣鹹酸甜的攤子。”
青岫心頭一動:“行,我十分鍾後到。”
透過窗子看向對麵,那條巷子已經安然沐浴在城市清晨的煙火氣中,巷口攤子上擺著五顏六色的鹹酸甜,格外醒目。旁邊就是一個早餐攤,似乎有油條豆漿還有包子小米粥,萬重沒有穿昨天的黑呢大衣,但因為個頭高,站在那裏也十分醒目。
當青岫出現在萬重麵前的時候,對方已經坐在簡陋的餐桌前,麵前是炸得胖胖的油條、鹵得顏□□人的雞蛋,以及一碗熱騰騰的小米粥。
“坐!”萬重一麵磕雞蛋一麵招呼青岫落座,“這家的早餐挺豐盛的,你先研究研究吃什麽。”
青岫“研究”了一會兒,點了個西葫蘆絲與雞蛋攤在一起的薄雞蛋餅,還要了一碗豆漿。
萬重看了看青岫的雞蛋餅,立馬和老板道:“給我也來一張糊塌子!”
老板稍稍反應了一會兒才明白萬重說的“糊塌子”是什麽:“好嘞!一會兒就得!”
青岫卻看了看萬重,沒有說話。
如果“糊塌子”這個叫法是寄寓市的方言,這位早餐攤老板不會是一頭霧水的反應。
萬重曾說自己生在這裏,並長到了七八歲才離開的,他應該不會把這種自小習慣的食品的名字冠以他稱。
其實早餐攤旁邊豎立的小黑板上寫得很清楚——本地特色美食:雞蛋鹹食(薺菜雞蛋、西葫蘆雞蛋、胡蘿卜雞蛋)……
也就是說,這種雞蛋餅是本地特色美食,名字叫做“鹹食”。
童年的美食印象根深蒂固,不會叫錯。
萬重卻不以為然地咬一口鹵蛋,絲毫不在乎自己剛才的“身份暴露”。
青岫左手用筷子,將盤子裏的雞蛋餅卷成個圓筒,很利索地夾起來吃,外焦裏嫩,十分可口,他用右手指了指自己身後,頭也不回:“我就住在那個酒店,很近。”
萬重“哦”了一聲,緊接著問:“你是哪個lǐ?哪個sēn ?”
青岫沒想到他會問起這個,晨光下琥珀色的眸子看了看對方:“禮物的禮,森林的森。”
“沒想到還真挺特別的,我昨天就在想,禮森的名字說不定不是大眾所認為的那兩個字,”萬重端起小米粥喝一口,“sēn這個讀音,我估計字典裏隻有一個‘森’字吧。”
吃著口中熱的食物,青岫第一次在這個世界上感受到了幾絲人間的真實,心情也難得放鬆了些:“也不是,‘林簫蔓荊,椮椮柞樸’的椮,也讀這個發音。”
萬重叼著油條愣了愣:“一個字兒也沒聽明白。”
“……”青岫喝一口微甜的豆漿,有些後悔自己剛才的多言,“也不是常用字。”
萬重並不糾結於此:“你嚐嚐這個油條,炸得火候正好。”
“禮森”的胃容量還算可以,再添一根油條也不算多,青岫便嚐了嚐,很有一股子小時候那種油條的味道。——青岫這時才驚覺,自己已經很久沒有吃過這種食品了。
上一次吃也是兩年之前了,還是青嶠親自在廚房炸的油條。
青岫垂著眼睛,讓人看不出他的任何表情。
“你剛才說的那個sēn,是不是木字旁、右邊一個人參的參?”萬重的腦回路也是夠迂回的,好像要借助幾口小米粥才能打通。
“嗯。”青岫表示肯定。
萬重在小鹹菜碟子邊擱下筷子,似乎思索了一陣才說:“椮密魚雖暖,巢危鶴更陰。——是這個椮字嗎?”
“嗯。”青岫點頭,繼續姿態文雅地吃油條。
“這個椮,是古代一種捕魚用的東西,我和一個好友琢磨著做過一個,真能捕到魚。”
或許是錯覺,青岫總覺得萬重在說這件事的時候,口氣有些悲涼。
不過仔細想想這兩句詩的意思,也是挺悲涼的。
……
璞玉藝術中學,是一所私立中學,以美術專業為主。
萬重所在的軟件公司設計了一款繪畫軟件,正好要在寄寓市找一所學校進行試用合作,於是幹脆就選擇了這裏。
“其實我在這個公司沒多少權力,卻偏偏可以做主這件事,也是巧了。”萬重說。
青岫很慶幸萬重能有這樣的權力,讓兩人得以公然進入璞玉藝術中學,並受到了熱情接待。甚至當萬重提出要了解一些學校的曆史時,校方也積極配合。
萬重的理由是,公司之所以選擇璞玉藝術中學,主要是因為這所學校曆史久遠,有一定的文化積澱,所以想為此專做一套宣傳冊,在宣傳繪畫軟件的同時,對學校也能起到宣傳。
校方自然舉雙手歡迎。
在進資料室之前,兩人先大概對校園瀏覽了一番。
現在正好是上課時間,操場上隻有一個班在上體育課,所以比較安靜。
兩個人的目光不約而同看向了那片山坡上的白石亭子,陪同的教師專門介紹道:“這座亭子叫‘姊妹亭’,民國時期建起來,差不過有近百年曆史了。”
“為什麽叫‘姊妹亭’?”或許青岫很少講話,突然出聲令教師有些詫異。
青岫:“在我的理解裏,姊妹亭應該是兩座亭子連接在一起的。”
教師笑了笑,對青岫的疑問表示理解:“是這樣的,咱們璞玉藝術中學的前身是‘璞玉女中’,當初建造這座亭子,就是讓學校裏的女生們能夠情如姊妹,互敬互助。”
青岫點點頭,目光看向“姊妹亭”旁邊的一棵巨大榕樹:“這棵樹也有百年曆史了吧。”
這是一棵名副其實的古榕樹,除了粗壯的樹幹和巨大的樹冠之外,更吸引人目光的是它的根須,頗為壯觀地從山坡披掛下來,顏色尤為雪白,仿佛一掛凝固的瀑布。
“是啊,”教師感慨地說,“這棵古榕樹大概是寄寓市裏唯一的一棵榕樹,這是當初建校的時候種下的,差不多有百年了。”
昨晚的黑暗中看到的那些粗粗細細的白色,正是這棵古榕樹的根須。
但冬季會供暖的北方城市,怎麽可能生長如此巨大的榕樹,這實在說不通。
就像酒店大廳的九裏香一樣說不通。
“這樣吧,吳老師,學校的資料我明天過來查看,早知道這裏的曆史這麽悠久,我今天就該帶相機過來的。”萬重向教師微笑著說。
吳老師急忙道:“隨時歡迎您過來。”
兩人婉拒了校方的午宴,從學校出來後,不知不覺又走到了四尺玉巷口。
“我們吃早飯的時候是八點吧。”萬重看了看自己的手表,“現在居然十二點半了。”
青岫也覺得這裏的時間有些問題:“昨天夜裏也過得比較快,似乎唯一漫長的是黃昏到入夜的那段時間。”
的確,昨晚的那段時間也很漫長,從進入世界,青岫兩次踏進了巷子,再到遇見萬重,遇見郭三茂,直到路燈亮起來,才算宣告了黃昏的結束。
感覺有六七個小時那麽久。
青岫看著萬重,有些話一時不知該從何說起,問也不好直問——對方是否和自己一樣,是外麵來的人,如果是,對方的任務又是什麽,對方是否是第一次進入這裏的世界。
萬重看了看鹹酸甜的攤子,伸了個疲憊的懶腰:“有些事兒總得先解決,雖然不怎麽餓,但午飯總得吃,就去你住的酒店附近?我看那個咖啡館就有簡易午餐吃。”
“行。”青岫雖然不知道萬重是怎麽了解到這個酒店會有咖啡館的,但也沒有多問。
萬重似乎已經習慣了青岫的簡短,此刻趁著馬路車流少,幾個大步就走過了窄窄的馬路。
青岫一路跟在其後,萬重走進大廳先看了看那盆芳香無比的九裏香,沒有說什麽,就推開了咖啡館的秋香色玻璃門:“我正好要給你看樣東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