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壹】四尺玉(3)
此刻那一彎薄瘦的月亮正伏蕩在操場西麵的天空,仿佛一不小心就會被涼風捕去,青岫看了一眼:“那是娥眉月,不是上弦月,看樣子應該是初三初四的月相。”
郭三茂已經收回了目光,雙手依然縮在皮夾克的口袋裏:“那還好,要是真趕上初七,總覺得有些凶。”
“凶手已經抓到了,不是嗎。”萬重的語氣依然平和,此時還輕輕笑了笑,似乎想要緩解凝滯的氣氛。
“抓是抓到了,人也死了,但城裏還是流傳著關於七殺的故事。因為凶手沒能說出犯罪動機,所以人們把七殺的原因編出了很多版本,”郭三茂長長吸了口氣,“年輕人還好點,但經曆過那幾年的人都對初七有些忌諱的。”
“凶手連續作案大概有多少年?”青岫突然問了一句,“受害者都是女性嗎?”
“這就記不清了,怎麽也得有十幾年了,”或許因為天晚了,日子又臨近初七,郭三茂似乎不願再多談這個話題,“受害者有男有女,各個年齡段都有,所以就更讓人摸不著線索。”
郭三茂邊說邊掏出手機看了看時間:“九點多了,我得去騎我的摩托車,這片地方有些亂,別讓人給我偷了。”
萬重也掏出自己的手機:“留個電話吧,下一步我們可能要在這裏建分公司,裝修說不定得找郭哥幫忙。”
郭三茂沒想到這麽快就有生意上門,連連笑道:“好說好說,我就說咱們有緣嘛。”
兩人互相留了電話,順帶著把青岫的電話也都留了,還說以後修電腦就找他了。
青岫從背包裏拿出自己的手機記錄號碼,這是一款很舊的直板手機,握在手裏沉甸甸的,按鍵都有些掉漆了。
郭三茂的手機是滑蓋的,萬重的手機是翻蓋的,看上去厚重華麗,應該比青岫的手機要貴很多。但是,2006年的手機,究其功能不就是打電話和發短信嗎,昂貴的手機蓋子究竟有什麽意義呢?
這大概就是時代與時代之間的鴻溝。
留了電話後,郭三茂就告別離開了,他轉進的那條街正是青岫黃昏時停留在那裏的地方,賣鹹酸甜的女子曾經在這裏擺攤,就臨著四尺玉巷的西口。
“你們電腦城提供住宿嗎?這麽晚回去行嗎?”萬重雖然不過30歲,但在他眼裏,大學生模樣的青岫依然是個孩子。
青岫倒是不以為意的樣子:“沒事,這幾天我正好休假。”
兩個人依然停留在學校外牆處的便道上,萬重還想說什麽卻沒有張口,忽然看青岫打開了手機的手電筒功能,那是一道冷白的虛光,此時就越過校園欄杆照進操場裏。
眼前黑黑的灌木叢被照得很清晰,是修剪整齊的冬青,隨著距離漸遠,電筒的光愈發渙散,青岫凝神看著操場西麵:“你說那是些什麽?”
萬重也打開手機電筒,或許因為手機比較貴,所以光的凝聚力也更強些,那裏應該是一道很矮的景觀山坡,坡頂可以看到一座清晰的亭子剪影,山上植了大樹,這些作為校園裏的一處景觀並不奇怪。但令人唯一感到疑惑的是,山坡上有很多絲絲縷縷的白色條狀物,因為距離遠,實在看不清是什麽東西。
萬重想到了什麽,但又覺得不大現實。
“你小的時候就在這個城裏,那時候家裏的供暖怎麽樣?”青岫突然問。
聽似很突兀的一句話,萬重卻瞬間明白了對方的用意,他關掉了自己的手機電筒:“那些年沒有統一的供暖公司,基本上都是單位自己的鍋爐燒暖氣……華北的冬天很冷,11月份就供暖了。”
青岫關上了手機電筒,黑暗再次恢複了常態,視覺的突然不適應令人看不清東西,包括青岫此時的表情。
青岫:“這座城為什麽叫‘寄寓’呢?感覺這個名字都留不住人。”
萬重:“人生不就是一場‘寄寓’嗎。”
暗夜裏能聽到萬重的輕輕一笑。
青岫很喜歡這樣的黑暗,起碼不用在表情的使用管理上費神。
對方是個聰明的人,即使不是契約的合同人,應該也是契約中不可或缺的角色。
青岫握緊了手中的手機,今天收到了兩條短信,一條來自公司主管,用短信告知了自己這回休假的日期,一共五天,並要求第六天早上9:00必須到崗;另一條來自宿舍的室友,預祝青岫假期愉快,並說自己的女朋友今晚將到達本市,到時候就住在宿舍裏。
室友的意思很明顯,宿舍被他們情侶征用了——的確,難得的五天假期,一般人都會選擇出去旅遊或者是回家探親吧。
所以青岫今晚是不能回宿舍了。
這一點萬重應該也會想到,但他並沒有問青岫為什麽在難得的假期還選擇留在這座城市。
“在這座城裏,我們都是‘寄寓’者。”萬重指了指前麵一座燈火通明的星級酒店,“我就住在那兒。”
青岫看了看剛才郭三茂拐進的那條街道:“我的住處在那邊,離四尺玉巷不遠。”
萬重笑了笑:“說不定有緣還能再見。”
“嗯,說不定。”
兩人就此別過,萬重向前方的星級酒店走去,青岫則拐進了那條街道——其實在黃昏的時候就注意到了一家快捷酒店,離四尺玉巷不遠。
街上的路燈閃爍著橘黃色的光,有些不肯收攤的小商販依然亮著燈泡,雖然聞到了餛飩攤散發的香氣,但青岫還是選擇從便利店買了麵包和牛奶。
離四尺玉巷越來越近,青岫放慢了腳步,巷口那個賣鹹酸甜的女子居然還在,小小的燈泡照亮了攤位,那些五顏六色的鹹酸甜吸引著顧客們上前詢問購買。
但這些色彩都無法掩蓋巷口透出的黑暗,仿佛那裏是個無盡的黑洞,是這個城市裏最深的深淵。
當你凝視深淵時,深淵也在凝視著你。
突然想起尼采的這句話,實在讓人有些不舒服。
青岫沒作過多停留,就從這裏過了馬路,走進了馬路對麵的那家快捷酒店。
選擇了三樓東朝向的房間,從房間布局圖來看,窗口應該正斜對著馬路對麵的四尺玉巷。青岫在前台辦理完入住手續,並沒有急於上樓看房間,而是選擇在一樓大廳做短暫休憩。
所謂的大廳並不大,隻有四組簡易沙發,一麵秋香色磨砂玻璃將大廳與旁邊的咖啡廳分隔開來,咖啡的香氣隨著暖色燈光氤氳在窗子上。
青岫並沒有坐沙發,而是踱步欣賞了一會兒大廳裏的植物,或許酒店裝修設計師是個愛花的人,除了各式各樣的綠植,還有杜鵑山茶百合等各種盛開的鮮花盆栽,令一切都顯得生機盎然。
伴隨著一陣濃鬱的芳香,青岫的目光停留在一大盆白花植物上,墨綠色革質葉片間有一簇簇白色五瓣花,味道是典型的南國花香。
“這是千隻眼,很香吧?”擦拭桌台的清潔阿姨隨口說道。
千隻眼?青岫第一次知道九裏香還有這麽個別稱,“這種花在咱們這兒很難養活吧。”
九裏香一般隻產於嶺南地區,青岫想起這一日所見所聞,感覺這些錯位感不該是空穴來風。
“這個花很香的,養了很多年了。”清潔阿姨笑一笑,繼續打掃。
青岫看了看清潔阿姨在工作服外麵套著的棉馬甲,以及自己身上十分厚實的毛衣:“剛才忘記問了,酒店房間是暖氣供暖還是空調呢?”
“現在還有暖氣,”清潔阿姨說,“按日子算,下周就該停氣了,不過也冷不了幾天了。”
“哦,那還好。”
“我還是第一次看見這種小白花,”一位坐在沙發上看書的客人突然說道,“千隻眼,這名字好凶啊。”
青岫見這位客人手中拿著的是《寄寓市旅行手冊》,便從旁邊的雜誌架上也取了一本,順便還拿了一份市區地圖。
清潔阿姨笑道:“這個花很香的,養了很多年了。”
客人似乎並不覺得阿姨重複的話語有何不妥,他合上手裏的書,見青岫起身走進電梯的時候,便說一聲“等等”,也跟著走進了電梯。
電梯裏隻有兩個人,青岫按了數字3,客人沒有什麽舉動,看來也是住在3樓的。
“這家酒店比較實惠,免費供應的早餐味道也不錯。”客人很自然地同青岫聊著天。
青岫在現實生活中很少見到這麽多自來熟的人,也許因為自己真實生活中的樣貌表情有些疏離,不似今日這樣親切。
三樓眨眼就到,但青岫決定繼續親切下去:“那還好,看來選對地方了。”
“你住三樓哪間房?”電梯門打開的時候,客人問。
這個問題就顯得有些不禮貌了,但那客人很快又說:“不是324吧?”
青岫很快回答:“不是。”
走廊上的消音厚地毯令人有一種自己已經不存在了的感覺。
“那還好,”客人笑了笑,“不是迷信,有時候風水還是要講一點的,我住在322,窗口斜對著對麵的一條巷子,如果是324的話,那就是正對著那條巷子,對得正正的,風水上叫一箭穿心,太凶了。”
青岫心裏覺得巧,自己住在326,恰巧同客人所住的322中間隔著324這個房間。
青岫略一思忖,還是講了出來:“巧了,我住326。”
“哦,那咱們也算鄰居,”客人一笑,“其實這地方不算旅遊城市,沒什麽名勝,但金魚池那一帶還是很值得一去的,說不定能撿著漏兒。”
金魚池這個地名今天是第二次聽說,記得郭三茂家好像就是金魚池那一帶。聽客人的口氣,金魚池應該是個類似古玩市場的地方。
青岫笑了笑:“祝您能撿到大漏兒。”
走廊的光線慢慢暗下來,青岫正要抬頭看上方的燈,卻聽客人道:“我到了。”
此時兩人已經走到了322房間門前,再往前是324房間,走廊裏每隔一段就有的頂燈正安在324房間上方的屋頂上,偏偏這一盞燈壞了,因此這一段走廊的光線就偏暗。
“這個燈泡明明白天讓他們修好了,怎麽又壞了?”客人嘟囔著,“真不吉利。”
客人說著已經用房卡打開了自己的房間,房間的燈光帶來了令人舒服的明亮:“你要是對金魚池感興趣,明早可以叫我一起去,我這幾天都泡在那邊。”
“我是不大懂那些的。”青岫一笑,突然覺得這種熱情的人也沒什麽不好,看來自己以前對這類人有些誤會。
“那個……”客人停留在門口,撓了撓頭,“一下子忘記要說什麽了……算了算了,先晚安吧,反正也沒什麽大事。”
青岫啞然失笑:“晚安。”
326房間收拾得很整潔,窗外是被霓虹映紅的夜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