3.白鷺

  第三章


  「姑娘是當真不去福安堂請安?」春眉挑著眉毛,口中滿是怒其不爭:「您剛從莊子上回來!不緊著孝敬好太太老太太,日後誰還能給您做主不成?」


  這時的春眉還不知蘇弦要進郕王府的事,只以為蘇弦當真是個四面不落的表姑娘,倒是在一心為蘇弦,也為了自個的前程打算著。


  分明早已睜了眼,卻偏偏還要在床上數著手指頭的蘇弦不為所動,在皇覺庵里過了多少年起的比雞早的日子,不趁著這會兒多睡幾個懶覺,如何能對得起重活這一輩子?就是醒了她也要在床上多躺一會!

  只是春眉實在是在一旁絮叨的狠了,蘇弦深深嘆了口氣,仰起身子倚到了枕頭上,幽幽道:「春眉啊,你當老太太當真是湊巧想起來了才叫我回來的?」


  春眉一愣,蘇弦又繼續道:「府里這會兒接我回來一定是有緣由的,我前程已定,不需再去討好了,只要乖乖的聽話,便是最大的孝敬了,你懂嗎?」


  這話說的實在明白,更莫提,春眉之前便早也有了差不多的猜測,只是府里沒丁點風聲這才還存著幾分猶疑,這會一聽連忙問道:「那姑娘可知是哪家了?」


  蘇弦無辜的看著她:「當然不知,老夫人怎麼說,我聽話便是了,奶奶總不會害我。」


  不會才怪!八杆子打不著的表親戚,老太太能給你找什麼好親事!春眉有些著急了起來,老太太將她送過來,顯然是要她陪嫁的意思,只是不知,到底是寒門的子弟,還是大戶的姨娘?若是高門大戶也就罷了,與在府里也不差什麼,只她可受不了那破落戶里的日子!


  不成,她得去打聽打聽,若真是那寒苦的人家,說什麼也要找爹娘,想法子推了這差事!

  春眉心內焦灼,也顧不得在蘇弦跟前表現了,只說了一句「姑娘歇著」后,便借故出了房門,神色匆匆。


  蘇弦總算是清凈了,舒坦的出了口氣,本想著再睡個回籠覺,誰知道幾十年的苦日子早已讓她有了定性,這會兒竟是怎麼也睡不著了,沒奈何,只好悠悠起身,想著先用些東西后再回來,便是睡不著,躺下歇會兒總無礙吧?


  春眉跑出去了,蘇弦便推窗叫了在院里抹灰的兩個小丫頭過來,至多十歲的年紀,問了名字叫「寧兒、安兒,」以往都是在外院當差的。


  蘇弦也不嫌棄,當下就叫了她們進來,一人賞了一碟子點心,讓她們去叫水叫膳過來,兩個小姑娘能進屋做貼身伺候的活,又得了東西,皆是高高興興的去了。


  沒過一會,安兒便拎來了廚下準備的早膳,稀稀的一碗清粥,再加上幾個小兒拳頭大的花捲,竟是連一碟子小菜都欠奉,安兒擺起來都小心翼翼的,唯恐表小姐要生氣,遷怒於她,直到蘇弦毫不介意的動了筷,這才偷偷鬆了口氣,退到了一旁。


  蘇弦是真心不嫌棄,想想她最後的幾十年裡吃的都是些什麼?葷腥蔥蒜一概不曾見,整日里就是硬的磨牙的硬餅子,就這還不一定能吃飽,活計卻還不能少干一分。


  比起來,眼前的白粥熬的很是爛糯,花捲味道也不錯,一口咬下滿嘴的蔥花香味,比皇覺庵里冷硬的素餅強的多了,最要緊的是不必拿日日苦役去換,還有什麼好說?

  很是惜福知足的蘇弦細嚼慢咽的用過早膳,正在鏡前教著兩個小丫頭梳百花髻的功夫,屋外忽的有人叫門,安兒聞聲噠噠的跑出去,不一會就領了一個長臉的媳婦過來,只說是從太太屋裡過來的。


  「太太有事要交待,等了半晌也沒見姑娘來請安,特叫了人來請您過去一趟!」


  這媳婦似乎有幾分面熟,只是看她說話也這麼暗含指責的,蘇弦就不費勁想她是誰了,只點頭應了一聲,便繼續不慌不忙的接著梳妝。


  許是昨日里得罪了嫡母,上一回見面時得的幾件首飾這回卻是一件沒見,蘇弦也不當回事。


  髮釵發簪這些,有沒有的又如何?她現在有頭髮!禿了十幾年,蘇弦這會兒只看見銅鏡里的滿頭烏髮就已是滿意的很,這會拿了木梳細細的通了頭,只用髮帶挽了百花髻,又叫安兒去院里摘了一朵月季插上,頭髮就算是收拾妥當,衣裳也照舊穿了昨日的細棉裙,鵝黃底,上頭零落散了幾朵藕色小花,配了同色的上裳,這是她在劉婆子那裡最齊整的一件。


  正是含苞待放的好年歲,蘇弦相貌隨母,本就長得杏眼彎眉,明眸皓齒,加之整日的悶在屋子裡,面色被捂的極白,再配上安安穩穩睡了一夜得來的好氣色,當真是盈盈賽雪,粉面桃腮。


  若她如上輩子一般神色慌張,畏畏縮縮便罷了,沒有精氣神撐著,再好的顏色也不過如此,但蘇弦偏不,分明穿著連府里得臉的下人都不如的寒酸衣裳,立在這富貴窩裡卻絲毫不顯局促,脊背直挺,神色自若,許是在佛前待久了,身上還透著一股出塵的氣質,倒彷彿比這一屋子的俗人都清貴高遠一般。


  見禮之後,李氏嘴唇抿的緊緊的,一時間竟是有些擔心蘇弦去了王府會當真得了寵,反而養虎為患,只是轉瞬又想到了昨日吳母的話,好賴又放下了心,開口道道:「這是日後要教導你的崔嬤嬤,你去見個禮吧。」


  哦,把她教的規規矩矩,乖巧聽話的崔嬤嬤啊,還真是許久不見了……蘇弦看著一旁滿面嚴肅的褐衣婦人,低頭笑了笑:「崔嬤嬤好。」


  崔嬤嬤渾身上下都是一絲不亂,髮髻扎得緊緊的,只拽的連眼角都有些上挑了起來,更顯得目光挑剔,口氣嚴厲:「您這禮行的不倫不類,怕是要好好練了。」


  蘇弦卻不回話,只笑眯眯的點了點頭,就等著李氏繼續給她派人。


  果然,李氏抿了口茶,又道:「這是杜鵑,最是妥帖不過的,有她跟著你,我也放心些。」


  李氏後頭的一穿著白綾細摺裙的丫鬟聞聲站了出來,約莫十六七歲年紀,細挑身材,鵝蛋臉,細彎眉,回得沉穩熨貼:「奴婢杜鵑,見過姑娘。」


  杜鵑。


  蘇弦當然記得她,這兩個人里,崔嬤嬤算是黑臉,只管折騰嚇唬,而在她跟前做好人哄勸的便正是眼前的杜鵑,之後也正是杜鵑跟著她去了郕王府,繼續忠心耿耿,只教的當初不知世事的她死心塌地的成了李氏手中的一枚棋子,還滿心裡的感恩戴德。


  只是那又如何呢?郕王死後,再忠心的丫頭也不過是被府里舍下的棄子,那時成了侍妾的春眉早已病逝,反而是依舊身為丫鬟的杜鵑,陪著她一併在皇覺庵落髮出家。


  郕王是獲罪幽禁而亡的,她們身為郕王家眷,也沒什麼主僕之分,在庵內皆是最受欺辱的那一等,日日擦地洗衣,添燈拂塵,落在頭上的永遠是最臟累的活。


  杜鵑雖是李氏派來的人,可為人細緻,在蘇弦跟前也一向是軟言勸慰,真心照拂,伺候的盡心儘力,蘇弦對她從不疑心責怪過。而杜鵑被侯府扔下后,對著蘇弦的真心相待就更是心中有愧,多年相處之下,在皇覺庵里反而當真拿蘇弦當成了主子,日日強撐著想為蘇弦多干一些,以往的別有用心便這般消散在了永遠忙不完的苦役里。


  在皇覺庵內,兩人一起相依為命,杜鵑見蘇弦實在糊塗,也將之前的事都一件件掰開了,揉碎了講與蘇弦聽,又教著蘇弦如何不被旁人欺負,蘇弦便是那時才從杜鵑口中得知了自己的身世,明白了李氏吳琴一舉一動的用意,也慢慢想明白了許多道理,直至杜鵑不堪勞苦病故后,還是蘇弦為她收的骨灰。


  看著眼前雙手細嫩,年輕貌美的杜鵑,再想到最後不過三十餘歲便如老叟一般的敬儀師太,蘇弦一時悵然,面上卻是笑的甜蜜,上前拉了對方手心道:「多謝太太,這個姐姐我一看就喜歡。你是叫杜鵑?杜鵑啼血,這兆頭不好,你日後便改名叫白鷺吧!」


  自從在皇覺庵里出家后,杜鵑就不願再用原名,寧願讓蘇弦叫敬儀的法號,想必是是並不喜歡李氏起的這名字的。


  而白鷺下秋水,孤飛如墜霜,雖是故意,但比起泣血的杜鵑,蘇弦卻也是真心愿她能與白鷺一般孤高自在,最後也不會那般受盡蹉磨。


  杜鵑似有些詫異,極快的瞧了一眼坐上的李氏,卻還是規規矩矩的行了禮:「白鷺謝姑娘賜名。」


  杜鵑早已得了李氏的吩咐,是要當蘇弦跟前第一信任得用的人的,自然不能為這種小事就惹表姑娘不快,這種事自有崔嬤嬤去干。


  「太太賞下的人,姑娘這般改了名兒,可不是晚輩該乾的事!」果然,崔嬤嬤立即上前一步,嚴肅道。


  蘇弦卻不理她,趁著這會兒還在李氏跟前,只滿臉疑惑的對著自個的嫡母道:「太太不是已將人給了我嗎?不能改名嗎?」


  李氏還當真想說不能,不過她這會兒是在後頭穩坐釣魚台的好人,是不會發火的菩薩,就只好強撐著露出了笑來:「我是不在意的,只是崔嬤嬤的話也自有她的道理,她是宮裡退下來的老人了,請來不易,你經她教導過,日後名聲、親事都好說一些。」


  無論對方怎能說,杜鵑這名字總算是改了,蘇弦便狀似羞澀的低了頭,扭到了一邊去。


  李氏著急打發她回去,便緊接著又道:「都是大姑娘了,遲早都要提起來的!我瞧你身上連件像樣的首飾都沒有,實在是見不得人,杜——咳!白鷺!」


  白鷺知事的轉身退下,不一會兒便又帶了幾個小丫頭依次進來,白鷺捧了妝匣子,內里放了兩整套的頭面首飾,從頭頂到手心,各色配飾無一不全,一套是素銀裹紅珊瑚,另一份則是金鑲翠玉,不算貴重,卻皆是靈靈巧巧,適合姑娘家佩戴的時興樣式,後面的則是抱著些綾羅綢緞,成衣布料,也都是齊齊整整,顏色鮮亮,在窗欞之下璀璨生光。


  蘇弦拿帕子捂著嘴,彷彿是被嚇呆了樣子,崔嬤嬤便立即站了出來:「姑娘昨個進府,可是還未給太太見過大禮?太太體貼姑娘不提,姑娘卻不可忘了尊卑長幼,不若便趁著這會兒好好拜見一回,一邊算是謝了這見面禮,另一頭也算是姑娘的孝心。」


  堂下便早有人在地上鋪了軟墊,上一回的蘇弦便是在這璀璨的顏色里被迷了心竅,又驚又喜又怕,只對崔嬤嬤的話奉如奉金科玉律,唯恐禮行不夠好,膝蓋下的不夠深,表不出自個的感激涕零。


  從這一跪,就再也沒起來過。


  蘇弦果然站起了身,李氏面色矜持,正欲再裝模作樣的勸上幾句,一抬頭卻是被嚇了一跳——


  蘇弦捂著嘴角,似在強自忍耐,可眼眶卻是通紅,眸子里也濕漉漉的,只眨眼間淚珠兒就如不要錢般一串一串的砸了下來——


  「太太,太太您太好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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