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65章 藏鋒不露聲
「空是空了點。」
連翹學著連烈風的神態嘆了口氣,又湊到他的眼皮底下,笑得粲然。
「可爺爺回來了,翹兒就不覺得將軍府里空了。」
「你這丫頭,虧府里還有你在。」
連烈風笑著搖了搖頭,順手指向懸在天上的月亮,「都深夜了,快回去睡吧。」
「嗯,那我走了。」
連翹乖巧地點頭,在關上門前,又對書房裡的連烈風叮囑道:
「爺爺,你也早點回房休息。」
連烈風笑著答應了,等連翹走後,才對窗外低聲叫了句,「你進來。」
話音落下后,花木后緩步走出一個身影。
「屬下見過將軍。」
連欽微微俯首,身上依然佩刀掛劍,衣襟上金線綉成的「連」字分外顯眼。
秋夜涼風起,他劍上新換的穗子隨著風微顫。
「欽兒,你不必拜我。」
連烈風揮了揮手,「這麼多年來,我早將你視若已出,你呢……卻始終不肯叫我一聲義父,總是以奴僕自稱。」
連欽依言起身,卻沒有回答他的話。迎著窗內透出的燈火,肅然而立於漆黑的夜色里。
「罷了。」連烈風並不強求,抬手指了指書房的門。
連欽會意,轉身從門外走了進來。
他在連烈風的手勢下,坐下,飲茶,安靜又不逾越半分。
「我知道你非池中物,將軍府這方寸之地,留不住你。」
連烈風轉著手中的茶杯,突然抬眼打量住連欽,「你已經是斗王了吧?」
「托將軍的福。」連欽面色平靜地注視著他。
「果然啊,我就猜到你該突破了。」
連烈風身體朝後,靠在椅背上,自嘲的笑了起來。
「十七歲的少年斗王,說出去,恐怕別人都會以為我得了失心瘋。」
「東原不宜修鍊,將軍如果身在中州,或者南域和荒寂之地,突破也不會如此艱難。」
提起那個地方時,連欽的語氣毫無波動。似乎和那個勢力從未有過任何關係。
連烈風的內心有些發堵,抬眼望向連欽。
「你該不會是在打擊我這個老頭子吧?雖說東原不宜修鍊,但你在這裡修鍊成了斗王。
如果換成中州的話,豈不是得突破到斗皇了!」
這話終於讓連欽有了點反應。
他看了連烈風一眼,那雙轉動的眼珠如寂寂長夜,卻沒有說話。
連烈風端起茶,吹了吹上面漂浮的茶葉,方才問起。
「翹兒的師父是你嗎?」
「不是。」連欽搖頭。
意想不到的一句回答,使得連烈風眉頭緊鎖。
他回憶起平生接觸過的奇人,仍然是毫無頭緒,「除了你,還有誰願意幫翹兒……」
連欽聽了連烈風這句話后,沉默半晌。他低聲答道:
「屬下不知。」
連烈風低下頭,茶杯里裊裊升騰的白霧,遮住了他的眼睛。
「翹兒說什麼師父在隱居,不願見人。面都不敢露的人,讓我怎麼放心。」
這道低聲喃語落入連欽的耳中,他眸色加深了幾分。
「需要屬下去調查清楚嗎?」
「暫時不用。」
連烈風說話間,已經放下手中的茶杯,他突然冒出句,「欽兒,你什麼時候走?」
連欽回望住他,面色波瀾不驚,眼神卻在無形中透出令人壓抑的氣機。
那份寂如冰雪的平靜下,好似埋著正燃燒的烈火。
「三年之內。」
簡短的四個字,從他口中念出來,竟然有殺氣暗流涌動。
這孩子究竟是什麼來歷?
連烈風端視著他,眼睛微眯。
但他到底是老江湖,雖然心有疑慮,面上卻笑了起來,「剛好能趕上翹兒出嫁。」
出嫁……
是要嫁給上次來府里搶人的世子?
連欽眉頭微皺,「大小姐對那樁婚約沒有提出異議?」
聽他這麼說,連烈風不免感到幾分奇怪。
「沒有。」
原來如此,她沒把搶人那件事告訴將軍,仍然想依靠鎮北侯府度過下半生。
連欽面無表情的盯住手裡的茶杯。
這時,連烈風的聲音再度響起。
「你和翹兒一起在將軍府長大,深知她的處境。只要我倒了,翹兒將再無依靠,今天老夫要厚著臉皮拜託你一件事。」
連欽愣了下,「將軍但說無妨。」
「希望你能念著這份兄妹之情,以後回來看望她幾眼,如果翹兒被人虧待了,你幫忙照看點。」
連欽思索片刻,正色道,「屬下會帶大小姐離開。」
聞言,連烈風嗆了口茶水,上唇那道花白的一字須也沾了幾顆水珠。
「那個,不用這麼偏激。」
起碼得等他入了土,鎮北侯府才敢虧待他的孫女。
到那時候,翹兒的膝下定然子女環繞,哪能隨隨便便就走了呢?
更何況連欽這孩子剛到府上時,無論言談舉止,還是行事作風,都絕非普通人家出身。
他十二年來的藏鋒不露聲,全落在了連烈風眼中。
究竟是怎樣爾虞我詐的環境,才能讓一個孩子從五歲起就如此隱忍。
翹兒萬不能跟在他身邊,太兇險了。
「你帶著她也不方便,只要讓鎮北侯府知道,翹兒身後還有人撐腰就夠了。」
連欽將他話底下的隱憂看穿,只是微笑著瞥了一眼將軍。
「屬下明白了。」
……
將軍府,蓮池的九曲橋上。
連欽的手掌搭在了石橋墩上,望向橋的盡頭,哪裡有片茂林,深處還有棵參天古樹。
它的年齡,要比將軍府還早個幾百年。
原本在府中四處巡視的連欽,突然想起幼年的事,乾脆直接來到了古樹跟前。
曲折的老樹根暴露在土壤之上。
當年,連翹就是蜷縮在這裡,抱著個小酒罈,哭啼啼地朝著天怒吼。
「我的爹沒了,娘……也沒了,現在連鬥氣都沒了。想喝口酒,還辣得本小姐掉眼淚。」
時間,恍若在瞬間回到了五年前。
連翹抬起一根手指,指住對面的少年,「你,就是你!你說我慘不慘?」
年幼的連欽呆立當場,無意識地把心底話說了出來。
「慘。」
瞅見他這副同情自己的模樣后,連翹「哇」的一聲,哭得更凶了。
天下間最倒霉的人果然是她。
連欽不曾見過這種場面,頓時慌張起來。
他左右環顧,生怕招來別人誤以為自己欺負了她,只好蹲在連翹面前,低聲哄道:
「你別哭,別哭了。」
翻來覆去就只會說這幾個字。
連翹鬆開手底下的小酒罈,滿臉忿忿,怒視著連欽。
好像害自己經脈盡毀的人是他一樣。
「我都這麼慘了,你還不准我哭兩聲,憑什麼?
就憑我以前打不過你,現在更打不過你,還變成了醜八怪,對不對?
你瞧不起我了吧。
你們一定都瞧不起我了,滾,快滾,本小姐不想看見你!」
她這番無理取鬧的話,令得連欽瞠目結舌。
臉上的神情也失去了素來的鎮定,用探究的眼光打量著連翹。
誰知下一秒,他的目光就被連翹察覺到。
連翹立刻瞪起眼睛,惡狠狠地盯住他,眼底透著一股子澎湃洶湧的憤怒。
連欽只好往後退了幾步。
連翹見狀,抬起精緻的下巴,用一種俯視逃兵的眼神望著他。
「你還不滾?」
凌厲又不饒人的氣勢,惹得連欽心中微有不快,於是在臨走前,故意佯裝好心地說了句:
「深更半夜,你在林子里哭得這麼滲人,此地怨氣重,要小心點。」
話畢,他轉身就走。
連翹原本傷心欲絕,獨自蜷在老樹根下,也不覺得有什麼。
可聽他一說,恰好林間的夜風又冷颼颼地吹來,四下里彷彿藏著魑魅魍魎。
連欽踩著遍地落葉,心安理得地走了。
他的腳步聲很輕,接近於無,只有落葉在他腳下被踩得吱呀作響。
氣氛陡然了幾分恐怖。
有片葉子被風刮落,輕飄飄地落在了連翹的頭頂,好像有隻鬼手擱在了她腦袋上。
連翹嚇得一蹬腿,驚懼不已。
她猛地跳起來,在極度不情願中,咬牙朝連欽的背影怒喝一聲:
「你回來!」
連欽嘆了口氣。
他轉身,再次走進連翹,面上流露出幾分無奈,用眼睛打量起她。
「你怕什麼?」
這句話令連翹的心尖微顫。
她現在兩眼一抹黑,根本不知道該怎麼繼續活下去。
沒有了鬥氣,和砍了她的胳膊,截了她的腿有什麼區別?
她不但成了廢人,還容貌盡毀。
這時候,僅剩的親人仍在外面領兵打仗,爺爺會不會出事,會不會戰死……
從未有過的恐懼幾乎擊潰了連翹,她什麼都怕,卻不肯在連欽面前服輸,非逞強道:
「哈!本小姐天不怕地不怕。」
連欽露出一副深以為然的模樣,拱手道:
「那麼屬下告退。」
他低下頭,不去看連翹的表情,轉過身,又徑直走了。
這次連翹沒有再叫住她,反倒是淚花兒全湧上了眼眶,她的聲音變得很低,很微弱。
「現在連你也欺負我了。」
連翹站在那裡,一臉心如死灰的模樣,怔怔地望著本該保護自己的侍衛走遠。
沒有發怒,甚至連命令都沒有。
直到林子里再也沒有連欽的身影,她方才低頭,俯身撿起了小酒罈。
再喝幾口,才能暈呢?
連翹把鼻子湊過去,聞了聞,舌尖彷彿還殘留著酒的辣味。
已經很慘,就不給自己再找罪受了。
她費勁地將小酒罈扔出很遠,回頭時,猛然發現樹梢上蹲著個黑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