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7.12.05晉江獨發
毓秀不想對二龍戲珠深究下去, 不等梅四先生回話, 她就起身說一句,“悅聲受傷的事不可聲張,朕明日會送空車出皇城, 借口悅聲回相府省親。遣廉曹兩位禦醫前來為悅聲診治, 淩相與先生若要珍稀補品, 珍藥庫隨二位取用。”
淩寒香見毓秀話中有去意, 忙起身拜道,“時辰不早,皇上來去密道不宜,唯恐橫生枝節,請皇上盡早回宮為上。”
毓秀笑著點點頭,與華硯對視一眼, 略略安撫淩寒香與梅四,一同下了密道。
華硯從密道裏合上機關, 點燃火把, 走在毓秀之前。
他的步幅比毓秀大了許多,毓秀跟的辛苦,不出一炷香的時間, 頭痛越發嚴重,一腳踏錯, 摔在地上。
華硯聽到輕微一聲“哎呀”, 回身去看, 見毓秀掙紮起身, 忙走到她身邊扶她,“皇上怎麽了?”
毓秀笑著搖搖頭,“頭有點暈,不知怎的就腳軟摔倒了。”
華硯一皺眉頭,“臣走的太快了?”
毓秀低了頭,擺手道,“來時不覺,才在相府坐了半晌,再走路,就覺得千難萬難,朕已經許久沒有走過這麽多路了。”
華硯心有愧意,將火把交到毓秀手裏,轉身把她背到背上,一字不說就走了出去。
地道高度有限,毓秀的頭磕到密道頂,也不敢叫痛。華硯聽到悶悶一聲響,一時情急就跪到了地上,將毓秀放下來問一句,“臣太莽撞,害皇上撞到頭,皇上疼的厲害嗎?”
毓秀手扶頭頂,哭笑不得地搖搖頭,“惜墨背我的時候太著急了,朕隻是輕輕撞了一下,不礙事。”
兩人扶著手一同起身,相視一笑,都有點不好意思。
華硯重將毓秀背在背上,放低身子,步子穩穩。
毓秀趴在他弓著的背上,心中百味雜陳,意識到以前,已經落了許多淚。
淚滴到華硯後頸,他起初還不知道那是什麽,意識到以後,整個人都有點發懵,“皇上怎麽了?”
毓秀抹了一把淚,將半張臉埋到華硯頸窩,“我想起我從前說過的一句話,覺得好笑。”
“皇上說了什麽?”
“我對一個人說,帝王的眼淚是流給人看的,流了幾滴淚,就要收回幾座城。”
華硯細細品著這句話,心中生出莫名滋味,“皇上的眼淚是流給我看的?”
毓秀苦笑著搖搖頭,“道理好說,做到不易,即便我想冷血無情,卻總有控製不住流露真情的時候。”
華硯想了想,似乎有點明白,“皇上為悅聲傷心?”
毓秀點點頭,又搖頭,“我的確為悅聲傷心,可我的眼淚卻不是為他而流。”
華硯猜到毓秀要說什麽,全身的神經都繃緊了,“那是為誰?”
毓秀話在嘴邊,難以啟齒,沉默半晌,並沒有正麵回話,“為了一個曾經百般為我,極盡思慮的人,我失去他這麽久,本已萬分絕望,想不到今日還會嚐到一點失而複得的滋味。”
華硯本以為自己摒棄七情六欲,再不知曖昧,可他聽了毓秀的話,卻分明感覺到全身的皮膚都在微微發燙。
尷尬在安靜的空氣裏流轉,密道裏隻聽到的華硯的腳步聲和火把的火聲,半晌之後,毓秀都不知該說什麽破冰。
華硯也覺得難堪,輕咳一聲,隨口問一句,“皇上那個眼淚與城池的故事,是對誰說的?”
毓秀想起陶菁,心中別有一番酸澀,“隻是無關緊要的人。”
華硯嗤笑道,“若隻是無關緊要的人,皇上怎麽會記得這麽清楚?”
毓秀自嘲一笑,“是啊,隻是無關緊要的事,我怎麽會記得這麽清楚。”
她想到陶菁並非偶然,自從梅四澄清了淩音受傷的前因後果,她就想到了那個人。
得知錯怪陶菁,她心中的懊惱大過愧疚,錯冤了他別有心機,愧疚隻有一分,懊惱自己敏感多疑,以最糟糕的惡意揣測別人,卻有九分。
陶菁在她身邊這麽久,若是有所圖謀也罷,彼此相忘於江湖是最好的結局;若他真的一心為她,她的這一筆情債如何償還。
從小到大,毓秀認定她隻欠了華硯一人的情債,他的債,她欠的起,也欠的心安理得。若有一日,她還得起,她必傾盡全力。在得知華硯在林州出了意外,她才會哀毀骨立,痛不欲生。
華硯在身邊的時候,毓秀總覺得手裏有大把的時光揮霍,之後他出了意外,他們之間的債就永遠定格在一個她還不起也彌補不了的時點。
華硯扭頭看了毓秀一眼,雖然隻看到她的側臉,卻從她緊皺的眉頭中看到了許多不可言明的愁緒。
“皇上有心事?”
毓秀一聲輕笑,搖頭回一句,“惜墨要說什麽?”
華硯頓了一頓,“皇上想到了與你說無關緊要的話的那個無關緊要的人?”
毓秀笑道,“我想到的事不僅與那個無關緊要的人有關。”
華硯猶豫半晌,終於問一句,“皇上口裏的那個無關緊要的人,是陶菁?”
毓秀被戳穿心事,嘴巴開開合合,幹裂的嘴皮突然疼得厲害,“既然是無關緊要的人,多說無益,不必提了。”
華硯想到他死而複生的那一日,從陶菁眼中看到的類似於他理解不了的絕望,心中並無所動,可自從他飲下毓秀的一杯龍血,心境卻發生了改變。
依照他在帝陵密室裏看到的情形,陶菁的壽命不會太長。想必淩音也是算定了陶菁必死無疑,才會百般叮囑他隱瞞他複生的真相。
毓秀經曆了太多了失去,若她得知陶菁為救他而死,心中必然糾結懊惱。
若是她一生都不知曉也就罷了,若在陶菁死後,她得知真相,是否會心如刀絞,怨恨他隱瞞真相。
華硯猶豫了一番,算一算剩下的路程,試探著問一句,“皇上貴為天子,臣下為皇上做的每一件事都是分內之事。臣好奇的是,皇上是想知道臣私下為皇上做的事,還是寧願從不知曉。”
毓秀以為華硯在問他自己的事,就玩笑著說一句,“惜墨去林州之前,朕私心希望你不要對我敞開心扉,讓我難堪。你從前為我做的每一件事,我並非不知,卻想佯裝不知。我怕自己的心中會負上卸不下的重擔,與你相處時也會平添許多不必要的尷尬。可你去林州之後寫給我的那封信……動搖了我的心。”
華硯也記得他給毓秀寫過的那封信,可他隻是記得當中的文字,卻不記得當時寫信時的心境。
毓秀生出恍如隔世的恍惚之感,“你在林州出了事,我才後悔。你我之間不該有那麽多的隱忍按捺,也不該有那麽多的不可言說。如果讓我重新選一次,我寧願你把心裏話都同我說。”
華硯淡然笑道,“世事無常,如今皇上想讓我說時,我卻已無話可說。”
毓秀心中感慨,麵上的哀傷一閃而過,“天命不可違,你我君臣一世,若再無私情,未必不是最好的結果。。”
一句說完,二人皆沉默,直到華硯能看到密道的盡頭,他才開口說一句,“臣有一件事,不止當講不當講。”
毓秀從華硯背上滑下來,“惜墨有什麽話直說就是了。”
二人借著火把的光彼此對望,華硯輕輕歎一口氣,“臣之所以死而複生,與一人有關。”
毓秀想到淩音所謂的人蠱之說,“與誰有關?”
華硯眼中有什麽一閃而過,“與皇上口中的那個無關緊要的人有關。”
“陶菁?”
“是。”
毓秀心一沉,全身的血都冷起來,“惜墨死而複生,與陶菁有什麽關係?”
華硯望見毓秀眼中的慌亂,便斟酌了措辭,“那日臣在帝陵中醒來,身邊隻有一人,就是陶菁,他癱坐在水晶棺旁,氣若遊絲,像是隻剩一口氣。”
毓秀指尖發抖,“你醒來的那一日是哪一日?”
華硯垂下眼,“就在一月之前。”
毓秀想起陶菁在金麟殿與她訣別時的情形,一時如萬箭穿心。
密道的另一個出口,就是恭帝帝陵,他選擇這種方式出宮,竟是為了見華硯?
他見到了華硯之後又如何?
“陶菁對你施了人蠱之術?”
華硯聽毓秀的話音有些發顫,回話時也多了許多顧忌,“臣不知陶菁施的是否人蠱之術,他隻說給了我一口氣,且因我是無心之人,每月都要飲皇上的一杯龍血,性命才得延續。”
一口氣……
龍血……
毓秀的心都停跳了。
當年陶菁救她出帝陵的時候,也說給了她一口氣,之後在她身體每況愈下之時,又要她飲聞人離的龍血。
她也依稀記得,他說過自己隻有三口氣,若他所說為真,如今他的性命,豈不是三分已去其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