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7.11.10晉江獨發
淩音一去, 薑鬱就將宮中服侍的侍從都遣退了, 單膝跪在床前,伏在毓秀耳邊輕聲問一句,“皇上想不想吃東西?”
毓秀一雙眼閉著, 頭疼欲裂, 四肢像斷了一般動也動不得, “伯良自去用膳吧。”
薑鬱一聲輕歎, 握住毓秀的手,“你不吃,我怎麽吃的下。禦醫說皇上此番臥病是心中鬱結,你何苦為難自己?”
毓秀滿心無力,想反握住薑鬱的手也不能,“病臥不起並非我所願, 天意如此。”
薑鬱撫摸毓秀散落在床上的發絲,似笑非似地搖搖頭, “華硯遇刺, 皇上早生華發,那逆臣私逃,皇上的頭發又白了許多, 再這麽下去,恐怕束冠也遮掩不住了。”
毓秀哪裏會承認她這一病是因為陶菁, “伯良多心了, 朕隻是偶然風寒, 舊疾複發, 與旁人並無關係。”
薑鬱苦笑半晌,回話的十分無奈,“實情如何,天知地知你知我知,你既對他念念不忘,派人將他找回來就是了。”
毓秀聽了這一句,不得不睜開眼,她不想在這個話題上與薑鬱糾纏,轉而說一句,“悅聲所說並不是沒有道理,不如趁我此番臥病,將龍嗣的戲法收了。”
薑鬱一皺眉頭,“龍嗣牽扯國本,不單單隻是一個安撫薑家的戲法。皇上若將龍嗣之事化為泡影,薑壖難免又要動搖心思,在西疆與巫斯的郡主當中擇一人扶持,這於皇上來說有害而無一利。”
毓秀點頭道,“若薑壖不想在史書上落下佞臣罵名,唯有不著痕跡地除掉我再除掉靈犀,才能在旁支選出繼位人。何況西疆與巫斯的三位郡主都已成年,本家實力都不容小覷,作為權臣傀儡並非那麽好掌控。若有一日糾結本家勢力反了薑家,薑壖恐怕是得不償失。”
薑鬱搖頭道,“薑壖手裏握著南宮,就是握著西琳的兵權,皇上萬萬不可因這一病失了心智,生出萬念俱灰,玉碎瓦全之心。”
毓秀揉了揉眼,極力想把薑鬱看的更清楚。薑鬱意識到毓秀的注視,竟莫名有些堂皇,“皇上這麽看著我幹什麽?”
毓秀強擠出一個笑,輕輕閉上眼,“這些日子我一直在想,若這就是我的末路,有伯良在身邊也是好的。”
薑鬱萬萬沒想到毓秀會說這麽一句話,一時愣在當場,心中百味雜陳,“皇上此言,臣何等惶恐。臣這一生注定要陪在皇上身邊,除非皇上要我走。”
毓秀藏在被子裏的手緊攥成拳,“伯良若不入宮,而是另覓佳偶,出仕前朝,來日必位極人臣,兒孫滿堂。奈何世事無常,有許多事是人力不可更改的。”
薑鬱笑道,“所謂的注定,不過也是人的選擇。當初是臣選擇入宮,選擇一生陪在皇上身邊。既然選擇了,就不會後悔。”
毓秀嘴角浮起一絲笑容,似欣慰卻更似嘲諷,沉默半晌,又輕聲冷笑,“你不悔,我卻悔了,你我本就是一樣的人,都有一顆冰冷的心,眼裏有比兒女情長更重要的東西,欲望所驅,不得不以人為棋,層層布局且樂此不疲,事事權衡利弊,把感情當成隨意犧牲的東西。這樣的兩個人湊在一起,無人肯退,注定隻有針鋒相對。”
薑鬱本以為毓秀這一番話是試探,見她麵色淩然,雙眼雖閉著,睫毛卻輕輕微顫。
“皇上當真這麽想?”
“伯良一直以為我看不清你的野心,從你進宮的最初我就知道,才許三年之內放你出去。我要皇權天下,你要位極人臣,隻要你不成為第二個薑壖,朝上任你施展。”
如此淩厲似暗示又似威脅的話,不該由一個半白了頭發,一臉憔悴,病臥在床的小女子嘴裏說出來。薑鬱與毓秀交往以來,這是她最接近剖露本心,亮出暗子的一次。
細細品味她說的每一個字,恍惚間,薑鬱竟錯以為她是在給他一個重新選擇的機會,是選擇放棄得到她,放棄得到權臣天下的野心,退而求其次,屈從於位極人臣,一生甘為君下;又或是執著於他之前選定的路,寧為玉碎不為瓦全,得到他想要的一切。
對毓秀來說,他不可成為第二個薑壖是她的底線,她不在乎他的陰謀手段,通天城府,隻要他的存在不會損害至上的皇權。
即便如此,她給他的選擇隻讓他覺得羞辱,可笑的是她步步退敗,被砍掉手臂,成了孤家寡人,卻還在小看他,著實讓人傷心。
薑鬱望著纏綿病榻,氣若遊絲的女子,這個讓他愛也不得,恨也不能,求而不得,棄而不舍,用盡一生的力氣也想挫敗的女子,心裏除了愛恨,也有恐懼,仿佛她舉重若輕地在他麵前描述了一個萬丈懸崖,他若在不回頭,就要從這懸崖上摔下去粉身碎骨。
毓秀聽薑鬱久久不回話,才睜開眼,用虛弱無力的聲音對他說一句,“這一場爭鬥,對手從來就隻有你我,我給你一個和棋的機會,你若取了,得到的一定比被迫妥協時要多的多。”
薑鬱聽罷這一言,心裏除了震驚,更多的卻是惶恐,沉默良久,他才笑著問一句,“皇上是不是病糊塗了,還是把臣錯當成了什麽人?”
一言既出,毓秀金眸中的一絲期待也消弭殆盡,等她閉上眼再睜開,就是一貫的深沉平淡。
“病中誑語,朕自己也不知自己說了什麽,伯良不要當真。”
原本相互試探的氣氛變得微妙,直到侍從前來送晚膳,才打破二人之間的尷尬。
薑鬱喂毓秀喝了一碗粥,服侍她洗漱換衣,又替她梳了頭,重新躺下。他本想讀一本書替她解悶,卻被她笑著拒絕了,“伯良這些日子日日宿在金麟殿,目不交睫,衣不解帶,我心中十分不安,今晚你且回永樂宮歇息,明日再來。”
經曆才剛一番對峙,薑鬱也不願執著,溫言囑咐毓秀好生休養,又細細吩咐侍從悉心服侍,才帶著傅容回永樂宮。
一出殿門,他望著天上的圓月,才意識到今日是十五。
從前是每月十五得一見,如今卻是日日相見非十五。薑鬱心裏好笑,搖搖頭,裹緊大氅,快步走去了。
周贇等在寢殿中伺候,毓秀不開口他們也不敢出門。梁岱滅了幾盞燈,兩個人站在床邊五步的距離,各懷心事。
帳中時不時傳出幾聲咳嗽,毓秀每咳一聲,周贇的眉頭就皺的更深,直到守夜的鄭喬來換二人,周贇還遲遲不想走。
毓秀將周贇叫到床邊,小聲吩咐幾句。周贇不敢違抗毓秀的意思,這才去了。
毓秀命鄭喬隻守在外殿,待寢殿中隻剩她一人,她就忍不住痛吟出聲。
頭痛還好,有了頭痛,就可以掩蓋身體其他地方的痛,不管是手腳,還是心。
這一局棋下到如今,她麵對的是被肢解的局麵,在薑壖看來,她已然是一個不可有作為的人彘。
所謂“將計就計,置諸死地而後生”,恐怕這就是死到極致了。
毓秀側臥在床上,強迫自己集中心力思索。所謂審鬼堂一事,她原本是不肯采信的,如今看來,除了傾信程棉,也沒有別的辦法。
一聲歎息未罷,毓秀聽到了風聲。那人開窗的聲音雖小,卻掩蓋不住灌進寢殿的風。
毓秀料定來人是淩音,否則他不會在才剛來探望她時,悄悄找機會叫她支開薑鬱。
毓秀想撐著身子坐起身,手腳卻動彈不得,隻有等來人走到她床前,替她掀開床帳。
殿中燈光昏暗,毓秀微微眯著眼,看到的就隻是一個逆光的人影,直到她看著那個人跪在她麵前,聽到他開口說話的聲音。
“皇上萬福金安。”
她原以為自己永遠也不會再聽到這個聲音了。
一時間,毓秀恍若夢中。
雖然之前淩音就隱晦地告知華硯可能會看到的情景,可當他當真掀開床帳,看到毓秀的憔悴的麵容與半白的發色時,他還是吃了一驚。
華硯本以為自己會痛心,感受如從前每一次看到毓秀受苦時那種痛不欲生,可他除了吃驚,什麽其他的感受都沒有,甚至連一點作為旁觀者的憐憫也沒有。
從帝陵出來之後的這些日子,他不斷地確認七情六欲已經從他身體裏剝離,可也是直到今晚,他親眼看到這個重過他性命的人在情感上變得無足輕重,他才不得不麵對他已無心無情這個事實。
你若無情我便休……
諷刺的是,如今卻是他無情了。
或許真如陶菁所說,他變成今天這個模樣,是福是禍都是未知。從前不管是甜蜜也好,酸楚也好,那些不該擁有卻丟棄不掉的感情,一並隨風而去。
他和毓秀的關係,也終於可以變得單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