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7.06.23晉江獨發
薑鬱細細打量手裏的龍頭章, 一邊對毓秀笑道, “印章上一點朱砂印也無,想必是洛琦從來沒有用過的緣故。”
毓秀見薑鬱並沒有要還章的意思,也不好開口向他索要, 隻直直看著九龍章, 不發一言。
薑鬱何嚐不知毓秀尷尬, 他也明白若想消除她的戒心, 該毫不猶豫地將九龍章還給她,奈何金章握在手裏,像是有魔力,不管他怎麽提醒自己要放下,手腳都不聽使喚。
為人臣者,有幾人不想在國史上留下一筆, 追逐九龍章,從來都比位極人臣, 挾持天子更有吸引力。
薑鬱苦笑著將龍頭章印在手心, “天下間的謀士無一人不想得這枚九龍章,也無一人不想做皇上的掌燈人。”
毓秀猜測薑鬱明借慨歎之機,行使討要之實, 幾番猶豫之後,故意把話說得模棱兩可。
“做朕的布局人, 並不是一件容易的事, 搞不好連性命都丟了, 伯良警惕思齊的前車之鑒。”
薑鬱笑道, “且不管思齊自覺如何委屈,都不該辜負皇上的信任,又做出這麽衝動的事讓皇上傷心。臣向皇上許諾,人在章在,一生不敢背棄。”
毓秀冷笑道,“當年朕賜洛琦九龍章的時候,他也做過一樣的承諾,洛琦最後選擇一死,也是為了履行承諾。人在章在,一生不敢背棄,並不是朕想要的結果。”
薑鬱悻然,“臣不是思齊……皇上的猶疑,到底是因為對臣的不信任,還是對薑家人的不信任。”
毓秀麵上一派雲淡風輕,“朕在很早之前就不再把伯良當做薑家人,我之所以瞻前顧後,並不是我覺得伯良不能勝任布局人,你該體諒我突逢大變,心緒煩亂。”
薑鬱麵色稍稍緩和,拉過毓秀的手,將九龍章遞回毓秀手裏,“若得不到皇上傾心托付,臣勉強拿到這一枚九龍章也無可作為。皇上需要時間,臣會耐心等你抉擇。”
毓秀從薑鬱手裏拿過九龍章,看了半晌又遞還到薑鬱手裏,“想三日也好,想三十日也罷,朕的決定都會和現在一樣。除伯良以外,我身邊再沒有什麽人值得托付。不管今日君授臣受如何倉促,九龍章的分量也不會因此消減半分。我將身家性命托付給你,你若拿得起,我又有什麽放不下。”
她說這幾句話的時候聲音很輕,語氣也有幾分頹唐與無可奈何。薑鬱心中雖百味雜陳,更多的卻是如釋重負,隨即雙手捧起九龍章,跪地對毓秀行大禮謝恩。
毓秀坐在床上,微笑著叫薑鬱免禮,“難得伯良還願在最困難的時候站在我身邊。朕已經落到山窮水盡,腹背受敵的地步,這一場殘局要如何繼續下去,全靠你運籌帷幄。”
薑鬱等了這麽久,終於等到毓秀對他說這一句傾心托付,若不是洛琦的背棄,她恐怕也不會萬念俱灰,選擇信任他。
雖然她現在狼狽的很,他卻不想再小看她。他們大婚的時候,他以為她至多隻給出了兩枚九龍章,程棉與華硯,誰知竟還有洛琦與賀枚。
毓秀暗地裏的行事,比他知道的要多得多,之後他要試探的,是阮悠是否已是九臣之一。
薑鬱將九龍章貼身收藏,笑著坐回毓秀身邊,“禁軍護送惜墨,不出幾日就要回到容京。有一句話臣不得不問,皇上預備以臣禮安葬惜墨,還是以妃禮?”
毓秀被問的一愣,“朕之前已經答應神威將軍要以臣禮安葬惜墨,伯良為何突然問起這個。”
薑鬱猶豫半晌,蹙眉道,“皇上若信臣的布局,就不要以臣禮安葬惜墨。”
毓秀咬了咬牙,一臉疑惑,“惜墨遇刺是因為他欽差的身份,為何不能以臣禮安葬?”
薑鬱整理好床帳,在毓秀身後墊上軟枕,“皇上若有心為惜墨出一口氣,就依臣說的話,以妃禮安葬惜墨。”
毓秀把整個身子的重量都靠在軟枕上,思索半晌,開口道,“伯良的意思是,若以妃禮安葬惜墨,他回京時可受百官跪迎?”
薑鬱笑著點點頭,藍眸閃爍,“若惜墨以禦史身份下葬,薑壖等隻須拜,不須跪,若惜墨以妃禮下葬,死後追封順理成章,皇上隻要給出一個旨意,百官便都免不了這一跪。”
毓秀任薑鬱把自己的手握在手裏,“伯良願我追封惜墨?”
薑鬱笑道,“臣願皇上厚葬惜墨,給天下一個交代。”
毓秀笑著點點頭,“既如此,朕就放心了。”
薑鬱將毓秀攬在懷裏,輕聲笑道,“臣才說的,還不是以妃禮安葬惜墨的全部好處,若事情真如臣預想的,皇上也可借此機會鏟除舒家。”
毓秀聽到“鏟除舒家”的時候,眼中滿是驚異,“伯良是說,若以妃禮安葬惜墨,舒家必定會借工部之手,在妃陵上大作文章?”
薑鬱一本正色,“臣正是這個意思。惜墨是何等身份,若以妃禮安葬,工部必定會借此上奏,在妃陵圓中為惜墨精心修建一墓,他們也能從中漁利。上一次帝陵的事,僥幸讓舒家逃脫,皇上若早作準備,引君入甕,便可將舒家與工部上下的牛鬼蛇神一網打盡。”
毓秀搖頭道,“下令修改工部例則才幾個月的時間,阮悠等人還未做成行之有效的新律,舒景想借修陵做文章,朕恐怕也奈何她不得。”
薑鬱笑道,“即便新的工部例則還沒有成文,也可挑選當中與修葺陵墓有關的規條單獨成文,作為此次修陵的依據。何況從前工部貪贓枉法之種種行事,並非借規製的空隙作為,而是遊走在律法之外,以權謀私,中飽私囊,罔顧為人臣的底線。皇上隻要掌握證據,便可從上到下嚴懲舒黨。”
毓秀低頭沉默半晌,苦笑道,“若當真鏟除舒家,舒嫻也會受到牽連,不要緊嗎?”
原來這些日子舒嫻的那些小動作,毓秀也看在眼裏,她並不是不在乎的。
薑鬱暗自竊喜,卻不想正麵答話,不管他義正言辭也好,冠冕堂皇也好,故意閃爍其詞也好,在毓秀眼裏都不會是好看的顏色。
“德妃進宮這些時日,一直遵守本分,臣隻怕今日一過,後宮會起波瀾。”
毓秀見薑鬱顧左右而言他,便不再多問,隻曲起腿一聲長歎,“勞煩伯良幫我點一支安神香,明日早朝我若不醒,就由你處置。”
薑鬱吞吐半晌,終究說不出那一個不字,一聲輕歎掛起半邊龍鳳章,吩咐值夜的侍從回金麟殿取安神香。
毓秀從前隻有在獨宿的時候才會燃香,今夜恐怕是迫不得已,才出此下策。
侍從匆匆而去,又帶著安神香匆匆趕了回來。
薑鬱將人屏退,親手將安神香點燃,雲線繚繞,他聞著香味,不出一會已神誌恍惚,腳下漂浮,好不容易躺到毓秀身邊,才將手搭到她身上,人就睡了過去。
毓秀卻睡不著,如今的她,已經不是一支安神香就能安撫的。她瞪著眼,望著龍鳳帳頂,滿心想的是自己的頭發又白了幾根。
一場廝殺激烈,不會給人喘息的時機,她能做的,就是咬緊牙關頂住壓力。
黎明將至,毓秀小心翼翼地越過薑鬱,走到床邊,在窗欞上輕輕敲了三下。
幾乎是在她退後的同時,淩音悄無聲息地打開窗子,跳進殿中。
淩音才要對毓秀行禮,就被毓秀先一步扶住。
毓秀一手抱住淩音,伏在他耳邊蠅語一句,“你都知道了?”
淩音神情冷峻,咬牙對毓秀道,“洛琦怎麽會做出這種事?他將皇上至於險境,萬死不足惜。”
毓秀輕聲冷笑,“奈何人無萬死,隻有一死,他要一死了之,我又能拿他怎麽樣?”
淩音眼若寒冰,“皇上大可以處置侯爵府,給天下不忠之臣一個榜樣。”
毓秀苦笑道,“才有崔縉賀枚給忠臣們做了一個榜樣,又要處置洛琦本家給不忠之臣一個榜樣,天下人看到的,是忠君之臣沒有好下場,不忠之臣也沒有好下場,入了官場猶如入了閻羅殿,還有誰敢來考恩科?”
淩音自知失言,滿心悲戚,“皇上受了這麽大的委屈,臣實在咽不下這口氣。”
毓秀眼神一黯,自嘲道,“他用他的性命讓我受委屈,我隻能吃這個啞巴虧。”
淩音一愣,猶豫半晌才開口道,“臣離開摘星樓之前,發覺了洛琦的一個秘密,又或者,是他故意想讓我知道。”
“什麽秘密?”
“洛琦會武功,且身手不俗。”
這倒是毓秀始料未及的。
“悅聲說他故意透露給你他會武功是什麽意思?”
淩音道,“皇上與惜墨在摘星閣的時候,我與洛琦在摘星台,一言不合,大略交了手,臣發覺他的確有武功底子,且不是泛泛之輩。”
怎麽會一言不合,大略交手?
毓秀明知當中有蹊蹺,卻沒有刨根問底,“依悅聲看來,洛琦為何要在你麵前展露身手?”
淩音低頭道,“臣不知。當時的情勢於洛琦來說並不算十分危急,他本不必向我透露這個秘密,如今發生這種事,我就不得不懷疑他當時所為是否別有用意。”
別有用意啊……
洛琦何等心機,他做的每一件事,都不會是無為之舉。
毓秀心中百味雜陳,腦子裏閃過許多念頭,耳邊紛亂嘈雜,像是有很多人在竊竊私語。
淩音見毓秀扶著頭一臉痛苦,忙上前將人抱到座上,快步到床前查看薑鬱,確認他熟睡之後,才從容回到毓秀身邊說一句,“安神香對皇後十分有效,皇上放心。”
毓秀聽了這一句,耳邊的噪音非但沒有消除,反而越來越亂,“不用管他了。”
淩音攥了攥拳頭,試探著對毓秀問一句,“太妃絕不會允許惜墨停靈在宮中,他回到容京之後隻能留在將軍府,皇上可要出宮吊唁?”
毓秀重重敲了幾下頭頂,又按了按眼珠,輕聲歎道,“之前在摘星閣,我查看惜墨身上的傷口,他身上的溫度太涼,要盡早封棺,以免惹人懷疑。悅聲可有知會神威將軍,叮囑他們十分小心,莫要讓人碰觸惜墨的身體?”
淩音拜道,“臣將惜墨送回將軍府的時候已囑咐華將軍,隻等皇上去吊唁,之後即刻封棺。”
毓秀哀道,“惜墨雖已不在禁軍護送的隊列裏,我們還是要做做樣子出城迎一迎。薑鬱要我以妃禮安葬惜墨,雖是居心叵測,於我們也有益,朕幹脆順勢而為,一石二鳥。”
淩音吃了一驚,“皇上當真要以妃禮安葬惜墨?你不是已經答應神威將軍要以臣禮……”
毓秀也不知淩音的欲言又止,是為華硯抱不平,還是別有深意,可她既然決定了要將計就計,就要摒棄一切雜聲。
“悅聲要盡早去將軍府向神威將軍解釋。”
淩音心裏為難,麵上又不敢表現出不願,隻好低了頭,掩蓋表情。
毓秀身上發冷,打了個哆嗦,淩音拿披風披到毓秀身上,“臣雖不能領會皇上的用意,卻絕不會質疑皇上的決定,隻要是皇上吩咐的事,臣都會竭盡所能做好。”
毓秀笑著點點頭,一邊從貼身的衣袋裏取出一枚玉製的九龍章,招手叫淩音上前,“這枚龍尾章一直在我身上,薑鬱卻沒有發覺,他全部的注意力都被洛琦留下的那枚龍頭章吸引了,隻知龍頭,不知龍尾,也是諷刺。”
淩音的心跳的猶如鼓鳴,輕音微顫,“皇上……”
毓秀將玉章交到淩音手裏,淡然笑道,“這一枚玉章,其實早就想給你,之前之所以沒有給你,是希望你行事更穩重一些,修羅堂主非比常人,在發生這些事之前,悅聲還是欠了一點修為。連日多番變故,相信你也與從前不一樣了。掌燈人隱去,原本藏在黑夜裏蠢蠢欲動的狼都要撲上來了,朕不能再沒有你這個驅狼人。朕把身家性命交付與你,你若擔得起,就收好這枚玉章。”
淩音伏地對毓秀行大禮,“臣以性命擔保,一生為皇上驅策,絕無二心。”
毓秀對淩音做出一個平身的手勢,一邊苦笑道,“九臣七零八落,朕身邊就隻有你了,你若有二心,便是把我逼入絕境,萬劫不複。”
淩音見毓秀哀痛,心中何其悲戚,他也知道現在這個時候說什麽都沒有用,有些傷口,隻能等它自愈。
毓秀對淩音伸出手,將他引到她身邊一同坐,“舒家入局之後,有許多事都要修羅堂暗中行事,悅聲一定要十分謹慎。”
淩音一一點頭應了,二人又私語了幾句,眼看殿外已有天光,淩音便辭了毓秀,匆匆而去。
毓秀站在窗邊吹了半晌風,望著晦暗不明的晨昏顏色,深深歎了一口氣。
天光大亮,毓秀還是沒有半分睡意,侍從們進殿伺候洗漱更衣,她便吩咐他們不要吵醒薑鬱。
嬤嬤們幫毓秀梳頭的時候,手抖了幾次,周贇在一邊看著,眼前一片模糊。
毓秀覺出周圍靜穆的氣氛,轉頭看到周贇鄭喬二人的臉色,禁不住笑出聲來,“幾根白發就讓你們如喪考妣?不知道的,還以為是我駕崩了。”
周贇哪聽得了這種話,躬身對毓秀一拜,“皇上……”
毓秀笑著擺擺手,麵上一派雲淡風輕,“昨晚宮中發生的事隻是一個意外,你們是聰明人,一定都知道不要以訛傳訛,在宮中散布流言的道理。”
周贇等答話的異口同聲,“下士等不敢。”
毓秀點頭道,“我知道你們都是謹慎之人,你二人在我身邊,與別宮侍從更有不同,要是聽到有什麽風言風語,要盡早勸止。關於棋妃的事,臣不想聽到一句不實之言,宮中若有人屢教不改,私傳消息,你們都可代我處置。”
周贇與鄭喬跪地應了,毓秀梳好頭,轉頭對周贇道,“今日不該是你當班,你若執意不肯歇息,病倒了,反倒得不償失。”
周贇重重點了點頭,護送毓秀出殿之後就被趕去歇息。
鄭喬一人陪毓秀上朝,眾臣看到毓秀的白發,都在心裏暗暗吃驚。
薑壖與淩寒香幾人一早得到消息,都知毓秀為何哀愁如此。
後宮事前朝不提,薑黨卻免不了在言辭之間含沙射影,旁敲側擊地譏諷毓秀。
毓秀隻當沒聽見,麵上不動聲色,忍耐不言。
舒景雖然從頭到尾都沒有插話,眉眼之間卻隱現幸災樂禍的神氣,毓秀思索半晌,開口道,“紀將軍等不日就到京城,早朝之後,請兩位宰輔,伯爵與工部尚書到勤政殿,與朕一同商議安葬華硯之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