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7.05.12晉江獨發
周贇念著彈劾書, 越念越心驚,林州的幾位監察禦史所寫的聯名奏折中,公然指責林州巡撫在欽差遇刺的事出之後掩蓋證據,拖延追查, 妄圖掩藏罪責。
在此之前更更言之鑿鑿,細數賀枚到林州之後犯下的幾樁大罪,私自搜羅豢養殺手,一手遮天收取賄賂,為其在京中的恩師脫罪, 並掩蓋自己在林州的□□,竟喪心病狂派人刺殺欽差。其餘九人拚死執言, 已在林州備下棺材了。
周贇念到最後一個字, 關凜就撲通跪到地上,“臣當初萬萬沒想到林州巡撫竟如此作惡, 若殿下之死是因為賀枚急於殺人滅口,這背後必定有驚天的陰謀, 還請皇上下令徹查, 不枉言官拚死諫言。”
拚死諫言還是拚死誣陷呢……
也虧得他大言不慚地自稱言官。
毓秀冷冷看著關凜, 薑壖原本也要開口, 卻被她揮手製止,“禦史拚死進諫, 勇氣可嘉, 隻是我西琳曆來有一條不成文的規矩, 官員為避免結黨之嫌, 都要極力避免聯名上折。九位禦史本該寫出九封彈劾書,當中有輕有重,有緩有急,而不是聯名寫成了這一封彈劾書,異口同聲……”
她說完這一句的時候特別停頓了一下,底下眾臣卻都猜到她接下去要說的一句是“沆瀣一氣”。
關凜見毓秀刻意偏離彈劾內容,反而挑剔言官結黨,哪裏還忍得住,直起身子辯解道,“眾怒難犯,若非賀枚喪心病狂,刺殺欽差,林州的幾位監察禦史也不會聯名上折,備好棺材等死。”
毓秀一皺眉頭,“且不說送來的隻有奏折沒有明證,就算他們說的是真的,也不該上表聯名折,向朝廷施壓。”
關凜聞言,變了臉色,“朝廷設言官一職,是為了廣開言路,監察百官。曆朝曆代也有鐵骨錚錚的諍臣,敢於在天子冒政之時,規諫天子。皇上派殿下以禦史的身份前往林州,也是為了糾察林州的官員,查出事情真相。如今殿下遇刺,其餘的九個監察禦史冒死揭露實情,皇上不讚賞他們無私無畏也就罷了,為何還吹毛求疵,糾結於這些小事。”
關凜開口同毓秀頂撞時,薑壖就覺得不妥,待他聽到那一句“糾結小事”,心都涼了一半。
都禦史如此重要的職位,居然被一個蠢貨霸占了這些年,可悲可歎。
可轉念一想,若不是都察院是這麽個傀儡衙門,哪還容得下幾朝權臣作威作福,從不敢言。
毓秀若有似無地瞟了一眼薑壖,對關凜冷笑道,“原來在左都禦史的眼裏,官員聯名上奏折是小事,朕連查都不查就要聽他們說話,否則就是有違民心,實行冒政,等著被你這個鐵骨錚錚的諍臣規諫?”
關凜見毓秀咄咄逼人,也意識到自己在衝動之下說錯了話,想出言辯解,毓秀哪裏給他說話的機會。
“從古至今,諍臣二字都不是自封的,是忠是奸要後世評說。西琳的史官是隱職,他今天就立在這朝上,看著你,也看著朕,至於之後他要怎麽寫你我,姑且算作這世上的公論。”
關凜被毓秀一雙金眸盯著,自覺受盡嘲諷屈辱,顏麵喪完,縱使沒了才剛的氣焰,卻還要死氣白賴地申訴,“皇上故意曲解臣的意思,叫臣如何自處,從今晚後,這天下的言官哪裏敢開口?臣為林州那幾位監察禦史說話,也是為臣自己說話,言者無罪,皇上也不必拿史官威脅臣。”
毓秀失聲冷笑,“巧言令色,卻把話說的冠冕堂皇,不知道的還以為我西琳的言官都隻是油嘴滑舌之輩。言者並非無罪,禦史犯罪,罪加三等,身為言官,身上肩負著何等重要的職責,若擺不正自己的心,話說的花團錦簇一般又有什麽用。朕從前就曾敬告都察院上下眾人,身為言官要秉持著言者無心的行事準則,一切以事實為據,不要將自身的利益也放入你們說話的考量。但凡言者有心,難保不會借職務之便追名逐利,忘了自己的本分。”
話說到這個地步,句句擲地有聲,儼然是在明中諷刺殿上各懷鬼胎的一幹人。
薑壖明知關凜處於下風,不想出麵保他汙了自己的名聲,就隻得對何澤是一個眼色。
何澤又何嚐想在這個時候出麵,且不說毓秀龍威漸盛,莫名讓人畏懼,有心人都聽得出她針對的是誰,再加上她又適時拋出一個藏在暗處的史官,若他站出來打斷君上的一番教誨,難免要背上做賊心虛,逼宮不良的惡名。
可眼下這種情形,除了他,好像也沒人說得了話。
“皇上息怒,左都禦史一時情急頂撞皇上,是他體恤在外遇刺的殿下與備下棺材的九位禦史,叩請皇上早日作出聖裁。”
毓秀冷笑道,“左都禦史的話,天官都聽到了,你覺得他是在叩請朕早日作出聖裁,還是忘了君子不黨的古訓,指責朕詬病臣子聯名上折。”
何澤聽毓秀稱呼他為天官,似有譏諷之意,心中吃驚,麵上卻不動聲色,越發確定到她如今針對的絕不隻是關凜一人。
且不管薑黨在暗地裏是如何高高在上,一手遮天,也不會當著眾臣的麵說出有違君上的話。
幾個老家夥最懂得人言可畏的道理。
何澤隻當做沒聽到“天官”二字,依舊和顏悅色,謙卑謹慎,不急不緩對毓秀笑道,“皇上的訓誡,臣等都聽到了,今後也一定引以為戒,銘記君子不黨的道理。此一番幾位監察禦史的聯名奏章,雖有眾口之嫌,卻也是受形勢所迫,皇上念在他們拚死進諫,就饒了他們的罪過。”
他說話的時候,毓秀一直冷冷看著他。
笑麵天官絕非浪得虛名,執掌一朝官員升遷任貶的人物,怎會像關凜一樣陷入簡單的文字遊戲,為保顏麵爭一時意氣。
何澤等了許久也等不到毓秀回話,麵上卻無半點尷尬之色,淡然笑道,“欽差遇刺,幕後主謀極有可能是一州巡撫,又牽連朝中重臣,請皇上念在幾位禦史不顧性命上書彈劾的份上,不要因為他們聯名就看輕他們的話。”
毓秀冷冷道,“天官是說,朕不知輕重,竟把禦史的話當兒戲?”
何澤跪地一拜,惶恐謝罪,“皇上明鑒,臣萬萬沒有這個意思。殿下對於皇上來說意味著什麽,我等為臣的也略知一二,皇上既然將殿下安插到我吏部,必定是對殿下寄予厚望,如今殿下在外遇難,皇上定是要比任何一個人都急迫將真凶繩之以法。皇上睿智仁慈,在用人上更勝先帝,皇上當下之所以震怒的原因,大概不僅僅是因為殿下的遇刺和那幾位禦史犯的錯。”
如此欲言又止,舉重若輕的說辭,雖不是刻意頂撞,暗裏卻咄咄逼人。
毓秀明知躲不過,索性坦然以對,冷哼一聲,正色道,“天官是想說,朕之所以惱怒,並不是因為欽差遇刺,禦史犯錯,而是因為那幾位禦史彈劾的人是朕力排眾議從禮部調往林州的巡撫。”
何澤沒想到毓秀會毫不猶豫地掀了遮蓋,把他話裏的言外之意訴之言說,一時也有些吃驚,“臣子不知忠孝禮義廉恥,膽大包天,是吏部用人不當。”
毓秀笑道,“天官是想指責朕用人不當,重用了一個不知忠孝禮義廉恥,大膽包天的昏官做了一州之主?”
何澤拿袖擦汗是演給人看,故作惶恐,可他將袖子從腦門上拿下來的時候,卻發現上麵當真沾濕了一塊,禁不住在心裏暗暗稱奇,“皇上錯怨臣了,說到用人不當,皇上分明是在追責我吏部辦事不力,誤將一州的百姓托於非人。”
一語畢,滿堂寂靜。
毓秀不發一眼,不怒自威,反倒是薑壖心頭生出一團燥火,急於想發泄幹淨。
禮部尚書崔縉從聽說華硯遇刺的消息,就猜到自己已經落入了一個無底深淵,女皇即便識穿了這一場陰謀的主使,也無法在短短時間內扭轉乾坤。
才剛毓秀借聯名奏折的事警告臣下不要結黨,並非就事論事,分明是正麵宣戰的意思,她想對薑壖等人說的,是她無所畏懼,也懶得再韜光養晦。
崔縉並不在意自己的成敗得失,可眼看著賀枚成了薑壖的標靶,必除之而後快,他哪裏還忍得住,明知不當言,也一定要開口。
“賀枚入禮部十三年,從一任主事做到侍郎,一向勤勉恭謹,剛正不阿,他與臣雖也曾言語不合,臣卻敢以項上人頭為他的人品作保,他遷至林州之後,能犯下的最大的罪過,便是未能如皇上期許的,及早整治一州的吏治民生,可是無論如何,他也絕不會犯下收受賄賂的大罪,更遑論結黨營私,謀害欽差。”