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7.04.19晉江獨發
華硯做了一個噩夢, 醒來時一身熱汗,卻什麽也記不得了。
他坐在床上絞盡腦汁地回想,好不容易有了一點頭緒,房門外卻響起了華千叫早的聲音。
華硯輕輕歎了一口氣, 下地把門開了,華千身後站著端水盆的店家,累的手都發酸。
華千見華硯麵有頹色,忙陪笑著說一句,“殿下平日起早慣了, 今日卻遲遲不起,讓我著實擔心了好一會。”
華硯輕咳一聲, 提醒華千不要在人前胡亂稱呼。
華千撓了撓頭, 一邊伺候華硯洗漱換衣。
樓下早就備好了馬,華硯帶著人一路行到縣衙, 衙役知道他是欽差,都不敢阻攔, 卻也無人請他去後堂。
好在有人去通報了師爺, 徐懷瑾迎出門來, 陪笑道, “崔大人在議事廳議事,殿下請先隨我來。”
他明知華硯是什麽身份, 將人請進堂中之後就奉了上座, 熱茶伺候。
衙門裏的茶, 華硯倒不怎麽忌憚, 吹吹茶杯,當真喝了兩口。
徐懷瑾在一旁笑道,“殿下若有要緊事要見大人,下士這就去議事廳請大人前來。”
華硯上下打量徐懷瑾,心中暗自疑惑,這人一看就不是池中物,怎麽會委屈在一方小小的縣城做個師爺?
“不必麻煩,我們略坐一坐等候就是。”
徐懷瑾坦然一笑,退到一邊不說話了。
華硯腦子裏想著事,也不覺得無聊,不慌不忙慢飲了一杯茶。
徐懷瑾走來幫華硯添茶,笑著開口說一句,“殿下這幾日在縣中,也見了許多人,問了許多話,不知可有什麽要問下士?”
這倒奇了,他沒問,他倒要主動要答,顯然是一早就做好了準備的。
華硯滿心玩味,“先生想我問你什麽話?”
徐懷瑾被問得一愣,“下士怎敢隨意揣度殿下的心思,無論殿下問什麽,下士都會知無不言,言無不盡。”
華硯聽了這一句,免不了要細細打量徐懷瑾的神態顏色,“聽說崔大人身邊原有一個雜役名叫胡元,劉家那個小妾死了之後,胡元人就不見了。”
徐懷瑾麵不改色,點頭道,“活不見人,死不見屍。”
他答話的如此利落,倒讓華硯有點吃驚,之前他問劉老與白姑娘話時,他們都答話的十分隱晦,隻說胡元走失了,卻不曾認定他是被人滅了口,怎麽輪到了徐懷瑾,卻偏向胡元是“死不見屍”。
華硯放下茶杯,改換正色,“依先生看來,胡元人已死了?”
徐懷瑾笑道,“布局人既然恨的下手殺蕊沁,又怎麽會留一個活口胡元。可憐蕊沁隻是貪財,貪到最後,卻把自己的命也賠了進去。胡元比蕊沁腦子清楚,他既不見屍首,事情就微妙了。”
這話正是華硯所想,幕後布局的不管是誰,都是心狠手辣之人,絕不會留下活口給對手翻盤的可能。
“先生看來,之所以不見胡元的屍首,其中是有蹊蹺?”
徐懷瑾一皺眉頭,“幕後之人若是打定主意向崔大人頭上潑一盆髒水,除去蕊沁,再丟出胡元屍體便會事半功倍。有心人也可大肆傳說,崔大人做賊心虛,為免醜事敗露殺人滅口。”
華硯聽罷這一句,心裏難免活動心思,徐懷瑾說這一番話,無非是想暗示他一件事。
“先生的意思,是胡元有可能還活著?”
徐懷瑾點頭笑道,“的確有這個可能。胡元要是死了,屍首早就出現了,他的屍首既然還沒有出現,很有可能是他還沒有死。當初利用他做棋子的那些人未必不想殺他,至於為什麽沒有殺成,若不是他在刀口下勉強逃生,便是他一早就料到自己會被滅口,收拾錢財脫逃了。”
華硯皺眉道,“胡元失蹤後,可派人到他家中尋找,他家中財務可有短少?”
徐懷瑾一聲輕歎,“胡元是個老江湖,當初他來到樂平縣的時候孑然一身,這些年在衙門當差,搜刮了不少。他失蹤之後,衙役們在他甲方細細檢查,衣物擺設一樣不少,櫃中也藏著錢財。”
華硯失聲冷笑,“真真假假,虛虛實實,他這般欲蓋彌彰,反倒讓人看不清他是死是活,是逃是走了。”
徐懷瑾點頭道,“正是這話。胡元是個聰明人,就算脫身也不會堵絕各方的路。外頭對他的失蹤眾說紛紜,不至於損傷了布局人的利益,也給崔勤留了虛虛一條出路。”
沉默間,門外響起了幾聲敲門聲。
崔勤彎著腰拜進門,口裏連連稱恕罪。
徐懷瑾見崔勤進門,便笑著對華硯行了個拜禮,關上門退出去。
崔勤拿著茶壺為華硯添滿茶,跪地行禮,“昨日在白家小樓未免惹人耳目,我才沒有向殿下行大禮,請殿下恕罪。”
華硯擺手道,“這隻不過是一件小事,崔大人不必介懷,快請起身。”
大約是崔勤身在官場的緣故,對上下等級看的自然重些,相比之下,徐懷瑾對他的態度反倒淡然了許多,謙恭有禮卻不卑不亢,似乎是一早就摸準了他的脾氣才行事。
崔勤在華硯下首落座,抬手摸了一把額頭上的汗,“殿下今日來見下官,是否對下官的事心中已有一個定論,特別來知會我一聲。”
華硯笑道,“無謂定論,時至如今,一切都還隻是猜測。涉案中人,蕊沁死了,胡元走失了,劉家原本作為證據的名帖信件也都不見了,無憑無據,劉家告的本是一件無頭公案,刑部就算徹查下來,也定奪不了大人的罪名,可這樣一來,卻也不能完全洗脫大人的名聲,局外人心中總要存一點疑惑,若是大人秉持清者自清的道理,便不必糾結了。”
他說這話本是為了試探,若崔勤是個隻懂得明哲保身的官,得以脫身,至此也該心滿意足;若崔勤看重虛名虛榮,便會不依不饒向他追討劉家誣告的罪責。
這兩種情形都不是華硯期待的。
崔勤猶豫半晌,蹙眉道,“殿下也知,這件事事有蹊蹺,劉家告我不成,心中必存著怨憤。若是不能查出事情真相,給劉岩一個交代,恐怕他這一生都不會釋懷。下官權責有限,能查的事也十分有限,還請殿下回稟皇上,令刑部追查胡元的下落,是死是活,給劉家一個定論。”
華硯點頭笑道,“難得崔大人不滿足於到此為止這個結果。崔大人既然也想徹查到底,我回京之後也會據實稟報皇上,責令刑部將案子查個水落石出。”
崔勤點頭笑道,“有皇上在全國上下發布行文指令,貼布告示找尋胡元,兼有暗差明察暗訪,找到他的人指日可待。隻是為了這麽一樁小小的案子,如此勞民傷財,興師動眾,是否太小題大做了?”
華硯笑道,“此事看似雖小,卻事關重大。不止牽扯了崔大人你,也牽扯了京中的尚書大人。除此以外,還有初元令,賤民籍這些棘手的事,皇上想借此作法,也順理成章。”
崔勤聽說“皇上借此作法”這一句,心中驚詫不已,他一早就知道皇上將華硯這等人物派到林州,不會單單隻為了洗刷他的名聲,他本以為朝廷是為了力保崔縉,卻不料皇上醉翁之意不在酒,還要借此解決初元令的事。
華硯見崔勤麵有驚詫之色,便點到為止,不再多說。
崔勤見華硯起身,忙上前拜道,“殿下奔波了這幾日,不如住到驛館來,下官為殿下安排。”
還不等華硯推辭,華千已搶先說了句,“殿下歸心似箭,一刻也不肯停留,大人不必麻煩了。”
華硯恨華千胡言亂語,就回頭瞪他一眼,華千一臉狡黠,搶在華硯發怒的前一刻把頭低了。
華硯與崔勤寒暄幾句,帶著華千出了縣衙大門,回客棧之後簡單休整,馬不停蹄地奔回林州府。
到了林州布政司,華硯不必再隱藏身份,拿出禦史印鑒,麵見賀枚。
他原想把那兩隻信鴿拿來一同歸還,卻莫名的心緒不寧,想了想,還是作罷。
賀枚招待華硯一同用飯,得知他們昨晚落腳在城外農莊,禁不住歎道,“殿下若在城門亮明身份,未必進不得城來。”
華硯笑道,“他們昨日也紛紛說要進城,我想了想,還是覺得麻煩,幹脆在城外找了一處地方落腳。”
賀枚與華硯相讓著喝了一會茶,便單刀直入問一句,“殿下此一次親去樂平縣,見過崔勤本人,也問了相關的知情人,對劉家小妾的案子,可有什麽結論?”
華硯笑道,“賀大人想必與我是一樣的想法,對你我來說,自然希望朝廷的官都是好官,民都是好民。好官好民卻出了這一場衝突,自然是有壞官刁民在從中作祟。”
賀枚揮手屏退堂中伺候的下人,輕聲笑道,“殿下來樂平縣之前,心中就有了一個判斷,此一番查探罷,此前的判斷是否與事實相合?”
華硯喝了一口茶,垂目道,“大約是我見到崔勤本人的時候,就篤定了心中的想法,聽其言,觀其行,他的確不像是一個腦子糊塗,辦事逾矩之人。且不說強占民女,謀害人命,就算以權謀私,上下串通這種事,也不敢沾。”
賀枚了然一笑,“既然殿下已認定崔勤是清白的,為今之計,就是如何給劉家一個交代。”
華硯點頭道,“棘手的正是這事。劉岩在京中告禦狀,事情鬧得朝野皆知,都察院又將崔縉尚書以包庇的罪名牽連其中,要是沒有一個說法,恐怕難以服眾。我這一趟去樂平縣,雖問清楚了事,卻沒能取來半個人證物證,空口無憑,如何向皇上回話?”
賀枚道,“事情的前因後果我也派人偷偷查過,且不說幕後指使的人,在崔勤與劉岩當中掀翻風浪的兩個人一個死了,一個不知所蹤,證物又失竊,原本清清楚楚的一樁事反倒變成了無憑無據兩家言,說不清道不明。其餘的人,都是不知全部內情的,就算抓起來嚴刑拷問,最後也隻會落得一個屈打成招的結果。”
華硯歎道,“即便如此,林州府也要以升堂審案,將各方口供記錄在案,用作刑部底案,給出一個結論。來日京中不管是複核也好,三司會審也好,不至於擔心劉家受人指使,臨案翻供。”
賀枚問道,“那個走失的下人,是不是要在林州廣布通緝令,把人找出來。”
華硯道,“單靠林州一省恐怕還不夠,通緝令一下,唯恐打草驚蛇,我回京之後會稟報皇上,派人在十州暗訪。未免被對手捷足先登,請賀大人也不必興師動眾。”
賀枚一一點頭應了,二人又商議半晌,一同用了午膳,華硯就出了布政司,到驛館落腳。
華千見華硯一路上都沉默不語,安頓好之後就問一句,“殿下為何憂心?”
華硯一想到他這幾日上躥下跳,試探他的心思,忍不住就生出了逗弄他的想法,“你不是很能揣度我的意思嗎?不如你說說我為什麽事憂心?”
華千道,“我猜殿下不是此一番愁眉不是因為皇上,也不是因為案子,卻是見過林州巡撫大人之後新添了幾分愁緒。”
華硯心中暗自驚歎,他自因為很會控製自己的情緒,到底還是瞞不住朝夕相處的身邊人。
“不過是一點感慨。林州巡撫賀枚也好,樂平知縣崔勤也好,明裏暗裏已經把這樁案子的前因後果都查清楚,他們知道的不比我們少,之所以諱莫如深,不肯細細上報朝廷的緣故,大約都要落到不信任三個字上麵。”
華千懵懵懂懂應了一聲是,又覺得自己太敷衍了,就搖頭晃腦地問一句,“其實殿下說的,我並沒有聽明白。”
華硯被逗得忍不住笑,“其實也沒有什麽難懂的,事因都察院起,林州的大小官員自然也希望由都察院了,所以即便他們一早就看透的前因後果,也隻等著朝廷派人來親眼看一看,親口問一問,親耳聽一聽,再親筆寫一紙文書,還崔勤一個清白。”
華千兩條眉毛皺成了一條,“這原本也不是什麽新鮮事,殿下為何如此落寞?”
華硯歎道,“若存著這心機的隻是崔勤,也是人之常情,讓我略有失望的卻是賀枚。”
華千疑惑道,“彼時賀大人與殿下交談,言辭恭謹,看起來並不像是要刻意隱藏什麽,殿下是不是多心了?”
華硯搖頭笑道,“正是因為他言辭恭謹,我才覺得有些違和。他與我同是天子之臣,頭上頂著一個天,彼此間卻做不到全然信任,想來也是一件悲事。”
華千似笑非笑,“殿下這般庸人自擾,也是難得一見。不要說賀大人與殿下隻同為天子之臣,並無私交,就算你們是私交甚密的同僚,也未必全然交心。”
他一邊說,一邊笑,笑的華硯心裏發毛,忍不住就問一句,“你笑什麽?”
華千掩著嘴巴,輕聲笑道,“大約是殿下同淩音殿下相識之後,對人心更多了幾分奢求。”
華硯想也不想,就嗬斥華千一句胡說八道,華千也不敢再碰他的逆鱗,關上門退出去了。
華硯聞著房中的熏香,忍不住又百般思量。
莫非是出門在外,遠離京城的緣故,他的心境與從前大大不同,從前他能坦然接受的事,在此時都成了不可擺脫的夢魘,別離的感知越發強烈,讓人看不清來路,也不知歸途。
眼下他要寫的這一封奏章不比之前的請安密折,保全誰,彈劾誰,字句如何羅列,是言辭激進,還是有所保留,都要細細斟酌。來日朝上,毓秀少不得要拿他這一封折子明示。
除此以外,加上林州府審案結辯,才算掙到了五分勝算。
華硯花了一個下午,一字一句地斟酌,傍晚時分,才把折子謄抄寫好。鎖進密匣之後,他本想叫華千備水備飯,又忍不住心中萌動,便鋪一張紙,換了細筆,沾墨落筆,詩曰:
你若無心我便休,青山隻認白雲儔。
飛泉落韻怡然夏,飄葉成詩好個秋。
落花成土多真愛,飛葉隨風有至愁。
許是今生緣未了,還從夢裏記明眸。
意趣曾經慕十洲,雲箋封月遣誰郵?
緣如有夢情長在,你若無心我便休。
為誰消瘦為誰憂?二月桃花五月榴。
燕舞鶯歌翻寂寞,鳳衾鴛枕憶溫柔。
水因有性山難轉,你若無心我便休。
紅淚箋成何處與?天涯渺渺路悠悠。
清水寒潭落葉浮,忍將往事下眉頭。
縱然桂魄都圓缺,況複萍蹤不去留?
孤枕偏生蝴蝶夢,吟鞋怕上鳳凰樓。
此情應是長相守,你若無心我便休。
當年毓秀對薑鬱情濃時,不知從哪裏看來了一首相思寄語,日日沉吟,扭斷愁腸。
華硯一直都覺得那詩中的字句太過小兒女情懷,即便感同身受,也著實油膩了些。
他也知道毓秀曾親筆謄抄過那幾句詩,工筆娟秀,卻從來也不敢真的送給薑鬱。
毓秀的糾結情思,他都看在眼裏。諷刺的是事到如今,他竟想不到別的句子來寄托思緒。過了這些年,他想對毓秀說的,不過是一句“你若無情我便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