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 16 章
從什麽時候起,他就徘徊在明暗的交界處掙紮,日日夜夜注視著向自己靠近的,所謂地獄的模樣?
好像是一開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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沒人會記得自己出生時候的事情,就算是後來變成了鬼王的鬼舞辻無慘,一開始也是一個人。
還是那一種格外體虛,仿佛出生就是個錯誤的病秧子。
也虧得產屋敷家族是平安京中的大家族之一,雖然並沒有源氏賀茂藤原那樣與鬼神溝通的能力,但盤根錯節的姻親與朝野上的勢力握在他們手中,高牆深院中的景色平民可望而不可即。
鬼舞辻無慘到底還是活下來了,就活在這片所謂的高牆深院中。
對於任何生物而言,求生是本能,他從小就習慣了苦澀的湯藥相陪作飲,那是他為了維持生命所必備的東西。
平安時代的幼童夭折率很高,照顧他的侍女仆從總是小心翼翼。
鬼舞辻無慘本來覺得這沒有什麽,他虛弱的身體是事實,盡心盡力的仆從能將他伺候的更舒服一些。
聽說他剛出生的時候好像是個死嬰,不知怎麽就活過來了。
要不是族裏隻有他一位嫡子,哪裏會這樣和燒錢一樣用藥養著?
有比針尖還要鋒銳的東西埋藏在遞給他的柔言細語中,渴望健康身軀的念想在一日複一日中化作不甘與憤怒。
他第一次舉起瓷器杯盞摔在仆從的身上,有什麽紅色的東西蜿蜒而下,滴落在地板上,發出一點一滴的聲響。
沒有指責,沒有波瀾,惹怒他的仆從換上了新的麵孔,生活依然在繼續。
產屋敷家族的嫡長子,就算是泡在藥罐子裏,他也天生生的比別人尊貴。
鬼舞辻無慘天生高人一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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宅邸裏采買來的年輕小仆從中他選了其中最聽話的一個。
想法很多做的也多,不知道為什麽就算挨了責罰也一副笑嘻嘻的麵孔,做下選擇後他有很多次產生過後悔的情緒。
活力十足,他厭惡。
自作主張,他感到多餘。
說的話好聽,他覺得無關痛癢。
長得還算過得去,他不介意身旁能多一些順眼的事物。
抱起來的體溫如同剛升起的朝陽一般溫暖。
他給了他一個歸屬於夜晚的名字,想要將他拖入夜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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並非是鬼舞辻無慘忽然轉性了,溫和起來的假象是馭下的手段。
身旁總是無端更換工具,再精美的東西沒有時間來習慣用起來都不會順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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原來他的小仆從對他抱有的是不敬且不切實際的幻想。
他居高臨下地將那份感情盡數化作韁繩。
仁慈的主君往往都會在力所能及的範圍內滿足追隨者的渴望。
好用就可以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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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噠,噠,噠……噠。”
一道簡陋甚至還留著破洞的紙門將庭院與屋房間隔開,穿著華服與這裏格格不入的貴族們又或者是平民——身份在這裏毫無用處——他們都恐懼地縮在牆角處的陰影中。
屋外錯落的木屐聲響起一次,他們的身體便抖縮一次,然而明明這樣害怕了卻並沒有人發出聲響來,仿佛那是什麽更加恐怖的事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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眾多破舊房屋中唯一一間稍作修繕的殿廳內,屏風豎立在殿內的兩側,或明或暗的燭光將氣氛烘托地微醺,若是忽略地上的血跡想來倒是一場極為正式的宴席。
鬼舞辻無慘翻動著一本略顯陳舊的書卷,以他翻動的速度來看書卷中的內容好像完全沒有入他的眼。
他看清了由自己所創造的鬼拖進來的人類的樣貌,他稍作思考。
[辻哉少爺真是聰明伶俐,這麽小的孩子,居然能夠唱頌和歌了。]
[你看這字跡……真是可惜,可惜了啊。]
“是宮內卿啊。”鬼舞辻無慘用著平靜的語氣和已經嚇得癱倒在地上的人聊著天,仿佛兩人是多年未見的老友,“記得第一次見麵時,您還隻是少輔。”
“辻哉少爺!不!無慘大人——”被視作食物的男人怎麽也想象不出自己到底為什麽會被盯上,“我與您的家族站在一起啊無慘大人——”
“可惜了,我本想與你敘舊,可是你的記性似乎並不好。”
風雪遮掩了鬼物們分食獵物的聲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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素不相識的平民,朝堂上的政敵,又或者是他指名道姓命令鬼抓捕來的人。
無人敢打擾鬼的進食,雖然它們還殘留著曾經身為人類的樣貌,然而它們的眼裏除了瘋狂的饑餓,就隻餘留下了對穩坐主位之上的鬼舞辻無慘的狂熱。
或者換個詞,恐懼才更加合適。
“嘻……好像有人闖進來了呢……”
“剛剛奔跑過的人類身體會更熱,肉質會變得更加美味吧?”
並不需要鬼舞辻無慘多吩咐,陸陸續續就有鬼結伴而行,按捺不住地想要去狩獵新鮮的食物。
他攏了攏自己穿著的略顯單薄的深色浴衣,沒有一滴血液濺在他的身上。
被漫無目的翻動著的書卷很快就到了尾頁,工筆描繪的植株栩栩如生,然而並沒有哪一幅是他所要尋找的目標。
鬼舞辻無慘難得會後悔,變成鬼的過程多了不必要的痛苦,他在痛苦中將年輕的醫師誘騙到身前後一刀捅死,單純隻覺得那樣的場景能讓自己感到最初的快意。
隻是醫師並非是個庸醫,他的藥方是有效的,不過缺了最後一味君藥。
缺了君藥的藥方令他無法出現在陽光下,同時尋常的食物對他而言再也起不到飽腹的效果,鬼舞辻無慘渴求食用的對象變成了人類。
他想,後者無關緊要,連小缺陷都稱不上,而前者著實令他惱怒了許久。
……為什麽惱怒?
他記不清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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看著在自己的眼皮子底下恍然不知還在陽光下跑動著的小仆從,與旁人不同的誘惑血香在自己眼前晃動了這麽久,鬼舞辻無慘覺得自己尚且隻是淺嚐了一口血液的忍耐力該得到誇讚。
不過摻入了劣質酒精的血液讓原本的味道被破壞了許多,下一次他不會再讓小仆從喝那麽多酒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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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開始創造出來的鬼並不能夠擁有智力,鬼舞辻無慘嚐試了許多次,他學會了控製自己血液的力度,成功創造出了能夠保有正常智力的鬼。
至於鬼在熬過他的血液之後沒有一個能夠完全擁有自己身為人類時的記憶,對於這個情況鬼舞辻無慘的態度就顯得有些雙標了。
絕大多數情況下他並不在乎自己的手下能不能擁有記憶這種無用的東西,但在某個念頭悄然而生時,又會為了這項後遺症罕見地猶豫不定了起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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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無慘大人,我們遇到了源氏的一個武士,他、他殺了我們好多鬼。”
“除了陽光之外,還有能夠殺死你們的存在?”
鬼舞辻無慘怔然後警覺了起來,他一邊等待鬼將它的戰利品呈到自己的桌前,一邊微微皺眉翻閱著它的記憶。
“真是蠢貨,沒問清楚他為什麽能做到這種事你們就將他直接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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由鬼舞辻無慘創造出來的鬼都是他的所有物,鬼的死亡留不下任何東西,隻會像燃盡的柴火一樣剩下分不清楚的灰燼。
白晝悄然來臨,雪景蒙上了一層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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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為什麽不聽話,我明明說過,身為人類,在晚上隻要乖乖睡覺不就好了嗎。”
“聞到了稀血的氣味,為什麽不將他完完整整地獻上來?”
“這是在違逆我的命令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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鬼舞辻無慘,他給自己起的名字從來不包含任何自憐自艾成分的物哀之情。
盡管這在當下的平安京十分流行。
無慘,即無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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產屋敷家族受到了神明的詛咒,隻因家族中出現了鬼的始祖。
他沐浴著月色站在並不熟悉的庭院內,那張與他相仿的麵容上爬滿了可怖的病狀。
原來即使這世間真的存在神明,也是欺軟怕硬的存在。
一念之差讓他對於自己的血親給予了寬厚的待遇。
隻是沒想到後世的產屋敷一族會對自己如此念念不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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鬼的始祖能夠完全掌控出現在他身前的所有鬼。
後來在某個雪夜裏鬼舞辻無慘發現,若是距離離的遠了而他沒時刻關注的話,他的這份掌控會因距離而削弱。
鬼的能力要比人類不知道強上多少,數量多了也能抵得上質量。
製造出其他的鬼隻是想要讓它們尋找青色彼岸花的鬼舞辻無慘在血液裏下達了第一條詛咒。
從今往後,鬼不得群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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不知道過去了多少年的某一天夜裏,鬼舞辻無慘坐在精致的宅邸中,麵前是白日裏侍女為他端來的應季水果,庭院中的枇杷樹葉沙沙作響。
他翻閱著源氏物語的手忽然頓住了。
書頁內的內容描繪著六條禦息所在月下與光源氏離別:“今晚的月亮真美,在我剩下的歲月裏,我都會懷念今晚和你一起看過的月亮。”
已經作為鬼王存在了不知道多少年的他想,人類之間的感情果然千篇一律又無趣。
[今夜は月がきれいだ。]
倏然記憶起有這樣一道及其細微的聲音被自己吞咽而下,他下意識望向屋簷外。
朔月的夜空中,星子閃爍,一無所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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