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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一百零二章:駕崩

  四聲沉悶的雲板從宮內一層一層地傳出來,哀聲四起,天下縞素。


  年輕的聖上登基不足兩年就暴病離世,且沒有留下一位成人的皇子,不少人猜著宮裡會鬧出什麼大亂子,就像先帝當初那樣——然而,出乎意料,京城上下竟分外地死寂安靜。


  禮部正有條不紊地操辦著李灃的葬儀。


  明黃色夾雜著慘白色的燈火,從宣武門蔓延至深宮大內。重華宮大佛堂的靈位前,早已跪滿了宗親嬪妃等,凄慘絕望的嚎啕衝天而起。


  歷代帝王殯天,宮眷和宗親們按例哭靈,自都是涕淚連連,沒有人敢怠慢的。不過如李灃靈前哭得這般真心實意的,實在少見。


  若是李灃泉下有知,見到他的親眷和嬪妃們哭得撕心裂肺,應是會感到安慰吧。


  「聖上啊,你為何這麼早就去了,可留下我們孤兒寡母地……」幾位衣冠體面的皇妃哭得尤為慘烈。身後有親王的王妃一同跪著,便有人勸道:「貴妃娘娘別傷了身子,聖上雖駕崩了,如今天下可就壓在幾位小皇子肩膀上了呢……」


  那痛哭的貴妃,還是當年在東宮時一位極得寵的側妃,在陳皇後有孕后前後腳地生了四皇子。


  貴妃抽噎著抬頭,臉上卻白得嚇人,訥訥道:「你說得好聽……莫說是我的四皇子了,怕就是皇後娘娘的三皇子,都……」


  宮中聖上、太后被攝政王徐策囚禁的事情,旁人不知,她這個枕邊人多少能探出幾分口風。


  她現在什麼都不想了……什麼奪嫡,什麼二皇子三皇子的,呵,都是一場夢啊……她要活下去,就算她不能活了,她也要保住四皇子……


  和貴妃一樣的,還有幾個昭儀、嬪的,只是生的都是公主。可那般年幼的公主,父親早早地故去了,將來又能如何呢?命好的,長大成人被扔出去和親塞外,好死賴活地掙扎著;命不好,怕也長不大了。


  眾人哭聲陣陣,只是突然間,前頭有幾位著紫色尨服的內監匆匆闖進來了。


  已故的帝王靈堂如何能由這些身份卑賤的人闖入,故而台下跪著的宗親貴婦們都驚得抬頭看去。只見幾位內監將衣袖合攏,躬身屏退至兩側,內監們特意留出來的正道上卻是閃出了一位年輕女子的身影。


  「安,安王妃殿下?」跪在最前頭的貴妃顯然是認得傅錦儀,忙驚呼道。


  傅錦儀深吸了一口氣。


  這不是因為她緊張,而是因為——她穿著這身裝扮能站住了,實在不容易。


  她頭戴三龍十二鳳貂皮嵌珠纏金絲紫金冠,三龍做騰雲聚頂之狀,鳳均做展翅飛翔之狀,鳳口垂下紅寶石串南海東珠,與耳垂上鉗著的赤金鑲紅寶石墜子相得益彰。身披明黃色堆雲緞綉九尾鳳錦袍,下身是一丈長金絲滾邊綉祥雲裙擺迤地,外再罩浮光錦披帛,脖頸下以紅寶石白玉扣系了,通身珠玉琳琅,熠熠生輝。


  這本是大秦朝皇后冊封典禮當日的正裝。傅錦儀和林漪瀾兩人本不是皇族,自來也沒有預備這樣的東西,還是幾月前命令內務府晝夜趕工,才成的。


  傅錦儀從前冊一品誥命時朝服已然很厚重了,那時候正值夏日,那一身差點兒中了暑;如今雖是大冬天地,皇后禮服卻還比誥命朝服尊貴了不知多少,卻要撐著快八個月的身孕穿這樣一身,實在是難為了。


  若是可以,林漪瀾和徐策也不願她過來撐場子;可有些事情,除了她還真沒第二個人能做。


  她強撐著掃視眾人,神色平靜無波,卻給人一種莫名的威壓。


  只是下一瞬,台下突有一女子站起身,高聲道:「安王妃殿下緣何穿擅闖進聖上靈堂?」


  傅錦儀定睛一瞧,倒笑了,竟是那四皇子的生母王貴妃。


  似乎早已料到這般情景,傅錦儀恬淡地看著她,身旁內監殷勤地搬來金絲楠木雕海棠紋的太師椅攙著她坐下。


  「王貴妃身為後宮妾室,本是不該上國喪的靈堂的。能為聖上哭一哭已是榮幸,怎地還有發話的餘地?」傅錦儀靜靜盯住她,笑對眾人道:「還有旁的人有話嗎?」


  周遭眾人哪裡王貴妃的膽子,都嚇得縮頭縮腦,莫說出聲,連頭也不敢抬了。


  王貴妃死死地咬著牙。


  她實則並不是個有骨氣的人——非但不是,她能在李灃身邊風光了半輩子、還能在陳皇后的眼皮子底下生了四皇子,憑的是本事,也是識時務。


  只是現在……


  她卻知道,想讓四皇子活下去,只有一個辦法。


  聖上、太后被攝政王囚禁的四個月里,她和四皇子的宮門前也被重重侍衛把守著,那都是她從未見過的面孔,和聖上馭下的暗衛們不同。後頭,她間或被傳召至南書房給聖上侍疾,她是親眼看著聖上一天一天地衰弱下去、發病時痛得撕心裂肺的慘狀的,她也親眼看到了,連話都不敢說一句的聖上,面頰上是如何流露出絕望的恐懼。


  再想到朝堂的動向,大秦開國以來唯一冊封的異姓王安王……


  她再蠢笨,也能猜到一二。


  如果所有的猜測都是真的,那麼……


  安王挾天子以令諸侯,聖上的死,無疑是李氏王朝的落幕。這個天下很快就會姓徐,然而她留下的四皇子卻姓李。


  成王敗寇,如果安王榮登大寶,四皇子絕無活下去的可能。


  那些個生了公主的嬪妃可以卑躬屈膝,可以用順從來保住公主的命,但她不能。四皇子是男嗣,是李氏皇族留下來的血脈,沒有哪一個開國君王會對前朝的皇子法外開恩。


  那麼,只有安王黨羽敗了,她的孩子才能活下去。不論是誰來做這天下的主人,只要是李氏皇族的人而不是安王,就無所謂。不論怎樣活著都好,做傀儡,做個傻子,做個庶民……只要能活下去!

  安王早已攻入皇城,卻還允許聖上多活了四個月,且直到今日,都必須供奉聖上為先帝。這足以證明……安王沒有足夠的把握憑著武力登上皇位,才不得不想盡辦法地遮遮掩掩。


  既然如此,她就還有最後的機會。


  最後,再爭一次。


  王貴妃拼盡了一生的力氣,大喝道:「安王妃這話好生奇怪,臣妾雖只是後宮側室,好歹也是服侍聖上的女人;安王妃殿下卻是臣子婦,又如何能登靈堂呢?大秦祖制,能為聖上守靈的都是子女、妻妾和皇族宗親,外臣再顯赫,終究逃不過一個『外』字。安王妃殿下若真要為聖上哭靈表一表忠心,倒也不是不能破例,只是殿下身著皇后鳳冠、鳳袍,又是何意啊?」


  許是為母則強,即便嚇得魂飛魄散,王貴妃還能把話說地清清楚楚。


  她抬眼與高台上的這位安王妃對視,冷笑:「自那日叛軍入城,聖上、太后、皇後幾位正主兒受了驚嚇,聖上犯了頭風病,皇後娘娘也病得不見人了。只是如今聖上駕崩,國喪大事,皇後娘娘再怎樣也該扶攆來跪一跪的,怎卻不見娘娘的身影?非但不見,一臣子婦竟穿了皇后的朝服,站在這兒。臣妾一介後宮,才疏學淺,實在是不明白的。」


  皇后?


  傅錦儀挑了挑眉,笑道:「皇後娘娘鳳體欠安,自然是不能來的。不過這王貴妃的話也有理兒,聖上駕崩,皇後娘娘便是油盡燈枯,也該抬了轎子爬到靈堂上,若是能和聖上一塊兒去了,更是體面呢。貴妃說是不是?」


  王貴妃終於忍不住打了個寒顫。


  安王妃說話如此放肆,話里話外竟有謀殺陳皇后的意思,怕是手裡頭捏著的籌碼也夠用了。難道……這一回,天真要亡了李氏皇族嗎?


  不該,不該啊!


  「皇後娘娘年紀輕輕地,從前也沒個災病,如何就暴病了呢?我等此前想著去鳳坤宮為皇后侍疾,奈何門前都被侍衛看守著,我們進不得,怕是皇後娘娘也出不來吧?傳言說皇後娘娘患了絕症,我們卻是瞧一眼都不成,又如何能信?」王貴妃扯唇斜睨著傅錦儀:「安王妃殿下便是想越權,這靈堂上也暫且忍耐一二,還是請皇後娘娘站出來主持,才是正理。」


  王貴妃和原配的陳皇后、繼配的陳皇后,都不和睦。


  非但不和,她和陳家幾乎是勢同水火。她是聖上年幼時就伺候的妾室了,說是青梅竹馬也不為過,年紀比聖上還大兩歲。在東宮裡頭,聖上待她總是與旁人不同的,也憑著這份情,便是兩位陳皇后相繼嫁進來也沒能壓住了她。


  若不是陳家的女兒們都城府深沉,那年紀小的繼配皇后也是個能屈能伸、有成算的,先是原配皇后奪了她第一個沒出世的孩子、還叫她落了病根難生養,後頭好容易有了四皇子,又叫繼配皇后的三皇子壓了一頭,怕是如今坐在皇后位上的人,都不是陳家的了。


  王貴妃和陳家的兩個女兒鬥了也有半輩子了。可直到今天……


  到了皇族都要顛覆的地步,她卻清楚地明白,能保下她皇兒性命的,就只有陳皇后了。


  聖上殯天了,太皇太后、太后兩位太娘娘年紀又大,應是不能夠和安王抗衡了。唯有陳皇后……年輕氣盛,又和她一樣,有個皇子要保。


  既是一樣的境地,那就是一條繩的螞蚱。若陳皇後生的是個公主她也沒這個打算了,可陳皇后也生了皇子……


  她要幫陳皇后一把,用自己的性命去幫。


  「皇後娘娘既是母儀天下的正宮,如今聖上駕崩傳位之事還沒個交代,陳皇后育有嫡出皇子,自然是要請了皇後娘娘來上座。」王貴妃堅定道:「安王妃殿下也是一片好心,瞧著聖上駕崩、諸皇子年幼沒個章法,特意來撐一撐場面。只是李氏皇族卻也不是沒人了,皇后、三皇子、太后都健在呢。」


  傅錦儀只是輕笑一聲。


  「貴妃娘娘當真深明大義,從前只聽聞娘娘對皇后似乎不大恭敬,如今瞧著都是謠傳了。」傅錦儀抬起手,透過冰冷的日光凝視大拇指上那隻火紅的瑪瑙玉面扳指。


  「也罷。這靈堂上沒個主事的人,那就請了皇後娘娘、太後娘娘、太皇太後娘娘過來吧。」


  眾人都驚住了。


  王貴妃一顆心都提了起來——她拿著一條命和安王妃以卵擊石,想著只要能拿皇室祖訓逼著安王妃把陳皇后請出來,到了台前,好歹也有一爭之力了。可沒想到,安王妃竟是早就請了皇後過來了?


  既是安王妃預備著的,那可就不知陳皇后是死的還是活的、是個明白的還是被灌了葯之類?


  眾人都驚疑不定,卻見從靈堂角門除抬了幾頂小轎子進來,轎子上頭蒙著厚重的青幔布帘子。轎子落地掀了簾,幾個女官上去把裡頭人扶了出來。


  先出來的還是徐太后,這太后說是被驚嚇地卧床不起,如今看著倒還有幾分精神,好歹不用人攙著走。后一位轎子里出來的人,幾乎是被女官們連拖帶拽地架著出來了,竟是被粗麻繩捆著胳膊、嘴裡堵著東西的陳皇后。


  這皇后一露面,可是把眾人嚇得都驚叫起來,那王貴妃的腦子更是「轟」地一聲。她瞪著血紅的眼鏡,不甘心地吼叫道:「可不知安王妃殿下這般地厲害,非但是早有不臣之心,還敢當著我們嬪妃和宗親的面謀害當朝皇后!原聖上冊了徐策做攝政王,到底想著遮掩一二,如今你可是半點懶得遮掩了!哼,你個亂臣賊子,今兒就要篡位么!」


  陳皇后穿著雪白的粗麻孝衣,一頭青絲不過是用藏青色的擷帶草草綰了個攥兒,餘下的披散在肩上,乃是皇室婦人們犯了錯、脫簪待罪的模樣。她嗚嗚咽咽地在女官手裡掙扎,瞧著那渾身的勁兒竟是身體康健地很,不像是得了什麼絕症的人。


  那王貴妃見皇后落魄至此,既驚恐且悲切,想著:陳皇后還是正宮呢,壓著自己一輩子,如今也這樣了。自家和四皇子母子兩人,又能有個什麼下場?

  「你們有所不知,皇后無法來靈前跪拜,卻是有緣由的。」傅錦儀微笑看著台下眾人,娓娓道:「聖上前頭病了好些日子,無法理政,前朝有安王殿下帶著眾位閣老們監國,後宮里,皇後娘娘本該主持皇族大統。只可惜,咱們這位皇後娘娘心思不是一般地大,竟是想趁著聖上病重,謀划些驚世駭俗的事兒呢。」


  若是那胸無點墨的人聽了這樣的話,還真能被她唬住,可王貴妃和在場的宗親們都是皇族的貴人,哪裡能看不透?王貴妃只氣得渾身發抖,喝道:「你和安王夫婦犯上作亂,竟還把髒水潑在皇後娘娘身上,老天可會容你們!」


  「老天容不容的,也不是貴妃一句話能定了的。」傅錦儀慢慢道:「還是在皇帝的靈位前,把咱們皇後娘娘做下的事情一樣一樣地稟報了,再看貴妃娘娘信不信吧。」說著一抬手,扶著徐太后一塊兒下來的一女子閃身站到前頭,朝著大行皇帝的靈位跪下了。


  卻說王貴妃見了這個女子的面貌,又是一驚——原是和她同為貴妃的李氏。方才李貴妃陪著太后一同下轎子,又披麻戴孝地衣著素凈,遠遠瞧著還以為是個伺候的女官呢。


  王貴妃自恃皇帝寵愛,向來瞧不上李貴妃,再則李貴妃生的那個五皇子還是個腦子不靈光的,給皇室蒙羞,哪裡能和她的四皇子相比。


  只如今瞧著李貴妃站在太後身邊,王貴妃心裡就咚咚咚地打起鼓來。


  李貴妃倒是鎮定地很,朗聲道:「太後娘娘身子不適,臣妾就替太後娘娘把該稟報的都稟報了。來人,扶著太後娘娘坐下聽著吧。」


  宮人們連忙在傅錦儀身邊加了椅子,將徐太后也一同扶著坐下。李貴妃朝靈位叩一個頭,就稟報一句:「皇后陳氏暗中毒害皇長子,最終皇長子一夜暴病,偽造成染天花的癥狀,瞞天過海。」


  又叩一個頭,再稟道:「皇后陳氏一手遮天,殘殺後宮皇嗣,那二皇子也如皇長子一般,在飲食里加了料的。只是因皇長子過世不久,未免事態敗露,這才減輕了藥量讓二皇子能多活些時日。只是葯已經下了,不過是早晚的事兒,二皇子沒有多少陽壽了。」


  再叩頭,再稟:「皇后陳氏橫行後宮,竟瞧著太後娘娘一個長輩壓在頭上礙事地很,連太後娘娘都要謀害了。皇后陳氏在後山上休憩山莊,面上說是要將太後娘娘搬過去養老的,卻在山莊四面栽了密密麻麻的垂柳。待到明年春天,柳絮隨風起,太後娘娘的哮喘也是頑疾了,那時候就是皇後娘娘要收走太後娘娘性命的時候。」


  再叩頭,再稟:「若說皇后陳氏傷天害理、罪大惡極,可謀害皇嗣、太后的這些罪過,倒也是皇后一心謀划著將來的皇位、好歹是將自己當做皇族的正室了。這最後一樣大罪,才是叫人瞠目結舌。」


  李貴妃說著頓住了,慢慢地地看一眼那掙扎的皇后,才道:「聖上向來身強體健,如今躺在這兒,可是咱們皇後娘娘的功績。聖上受了叛軍的驚嚇,雖病了一回,卻也無大礙的。若不是皇後娘娘趁著聖上受驚、外頭又為著平叛亂作一團的時機,給聖上下了毒,如今又哪裡能是這般呢?皇后這樣做,都是因聖上此前和王公大臣商議立儲,有立大皇子的心思,皇后懷恨在心;後頭好不容易除掉了大皇子,卻還有個二皇子擋著。又因聖上寵愛王貴妃並幾個年輕的嬪妃,皇后既怨恨、又惶恐,生怕將來坐皇位的不是三皇子,這才鋌而走險呢。」


  這般連番地說完了,李貴妃起身給坐著的太后拜道:「太後娘娘病著說不出話,特意託了臣妾來稟明這些。如今臣妾再請太後娘娘懿旨,臣妾這些話可都是實話?可都是太後娘娘的旨意?」


  徐太后木訥訥地端坐著,若不是眼鏡還睜著,大家真以為她被人謀殺、如今擺了個屍身在台上。她愣了半晌,突地重重點了一下頭,隨後又低著頭不動彈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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