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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六十九章:談判(上)

  竹林小舍里的傅錦儀,再一次從深海一般的昏睡中醒過來。


  外頭的日光迷濛地灑進來,那是清晨金黃又昏暗的顏色,一股子清涼的檀香在空氣中瀰漫。傅錦儀怔怔地望著頭頂硃紅色的薄紗帳幔,半晌,她的目光獃滯而緩慢地挪到了床前站著的人身上。


  她揉著腦仁,神色迷離地望著站在自己面前、一身靛藍色誥命朝服、頭戴十二支三尾鳳纏絲赤金簪子的林氏。那金簪子上晶瑩閃爍的祖母綠寶石刺得她雙眼都隱隱發暈。


  「母親……」她喚道:「您,您這是……您為何穿成這樣?」


  一醒過來就瞧見林氏換了誥命服,在傅錦儀混亂的記憶中,還記得她家婆母是很少穿這樣的衣裳的——林氏性子最散漫不過,除非在大的節慶里進宮朝拜,平日里最喜歡輕薄的棉質常服,而自從住進了明覺寺后,林氏甚至開始穿著僧衣進宮拜見。


  因本朝太后、太皇太后都痴迷佛法,穿著僧衣非但不會有什麼不妥,反倒迎合了幾位主子的喜好。


  怎麼今日突然把壓在箱子底的這件最厚重的朝服翻出來了?

  林氏靜靜站著。她看著傅錦儀道:「你的身子似乎拖不了多久。你昏迷之時,弘業師父再次來瞧過了,催促我們儘快找到寸寸思的解藥。所以,我今日要進宮去了。」


  傅錦儀眉頭一皺。


  「進宮?」她忍不住去揉自己的後腦。她這一回睡得時間怕是不會長了,但她能感覺到,自己睡得越來越沉。


  她甚至有點忘了,在昏迷之前她做過什麼事……啊!等等!

  「花朝……回來了嗎?」她問道。


  林氏輕輕呼出一口氣,半晌道:「沒有。在你昏迷的當晚,花朝將一封信箋親手送至我手上,隨後就離開了明覺寺。她告訴我,她已經得到了徐策傳回來的消息,她要聽從徐策的命令南下,當晚就啟程了。」


  傅錦儀瞪大了眼睛。


  「她……不是應該留在我身邊嗎?徐策命令她南下?」傅錦儀的呼吸難免有些急促了,因為徐策的這個命令很反常。


  但以花朝的為人,不可能擅作主張離開京城,她說是徐策的命令,那就一定是。徐策……他想做什麼?

  連花朝都要調走?

  傅錦儀按下繁雜的心思,她覺著自己的腦子越來越亂了。


  她昏過去之前似乎吩咐花朝去做一件事……是什麼事呢?居然有些想不起來!


  「母親,花朝送給你的信箋又是什麼?」她急急地追問道:「她想說什麼?」


  林氏站著沒有動,片刻后,她從袖子里將那封信箋交到了傅錦儀手中。


  「你不要著急,花朝說的事情,是一個好消息。而正是因為這個消息,我必須要進宮去。你放心,我很快就能回來。」林氏抓著她的手輕輕捏了一下子,安慰道。


  傅錦儀只覺著自己的一顆心莫名地揪緊了。


  林氏要進宮嗎?

  是為了自己的病吧!


  傅錦儀怔忡地看著林氏恬淡瘦弱的面孔。下一瞬,林氏的裙擺在眼前一掃而過,隨即跨出了門檻。傅錦儀焦急地看著她的身影消失在自己的視線中。


  「母親要進宮……花朝在南下之前送了一封消息回來……」她竭力想要理清自己混亂的思緒,一邊將手裡的紙箋翻開了。


  她知道,自己不是無緣無故會忘事情的。但她的腦子越發遲鈍,這是事實,也是一個極其不祥的徵兆。


  林氏說的很對,她的身子拖不了多久了。


  她努力集中神志看著手裡的東西。很快,她的臉色變得越發蒼白了。


  「……徐太后漏夜抄查芙蕖園,連著數日挖地三尺,不光把陳年舊事都翻了出來,還找著了不少東西……」花朝的筆鋒有些凌厲,這封信寫下的時候,顯然也很匆忙。


  「徐太后一定找到了咱們想要的東西。你不要誤會,那不是太夫人李氏謀害何夫人的證據,如果真的有證據,此時此刻,徐家就已經天翻地覆,也很快會傳來太夫人李氏暴病過世的死訊!可現在一切都沒有發生,這說明徐太后根本就沒有找到證據。」


  「但徐太后找到的東西,應該是咱們最需要的。那件東西我一直都沒有找到,但我能夠從有限的線索中推測它的存在。我想,這件東西,如果由徐太后將徐家挖地三尺來找,那就一定能找到。」


  「……這也是我提出以驅鬼符構陷李氏、引徐太后懷疑,從而大搜晉國公府的真正原因。我們沒有能力抗衡晉國公府,沒有辦法找到我們要的東西,那就只能借力,借一個足夠強大的力量。」


  花朝言盡於此。傅錦儀幾乎沉默了有一刻鐘的時間。


  她想起來自己在昏迷之前究竟在做什麼了,她也明白,林氏為什麼要進宮。


  她要的東西已經找到了……在徐太後手中!

  可是……


  和事先的設想不同。徐太后似乎並不想把寸寸思的解藥拿出來。


  林氏進宮,就是為了談判。


  傅錦儀霍地坐起來了。她焦灼地高聲叫道:「來人,來人!拿我的朝服和朝冠,我要梳洗進宮!」


  ***

  傅錦儀覺著這是她離死亡最近的時候了。


  她所乘坐的馬車已經足夠平穩,可她還是感覺到了一陣又一陣的頭暈目眩。她努力保持著一種坐禪的姿勢,回憶著弘安師父親自對她講授的凝聚呼吸、吐納天地靈氣的方法。唯有這樣,她才能讓頭腦得到短暫的清明。


  侯府的馬車緩緩駛入宮牆,在外宮門的時候,遇到的守門護衛還對她行了禮;只是進內宮的時候,門外卻站著幾個早已等候多時的內監。


  他們將馬車攔下了。


  內監們中有幾個是傅錦儀熟悉的面孔。


  「幾位大人是太後娘娘座下的宦官吧?」在傅錦儀的抬手示意下,幾個心腹丫鬟把轎帘子挑起來了,傅錦儀望著外頭的人,面容恬淡地說道。


  幾個宦官都笑了。


  「奴才們聽說——安定侯夫人病了。只是瞧夫人的樣子,精神頭倒是很好,記性也很好。」宦官道:「您是進宮求見太後娘娘的吧?」


  傅錦儀挑了挑眉,沒有答話。


  「奴才們是奉了太後娘娘的命令,特意來等您的。因為太後娘娘此時不在宮中,安定侯夫人想要求見,就跟著奴才們走吧。」


  太后不在宮中?


  傅錦儀心下微涼。進宮本就是一種冒險,如果她聽從這幾個宦官的話,去另一個未知的地方拜見太后……


  一種羊入虎口的本能從腳底升騰起來。


  「太後娘娘在哪裡?」


  「奴才們會為您引路。」宦官微笑著,上前兩步伸手做了一個「請」的手勢。


  傅錦儀咬了咬牙。


  她已經沒有退路了。林氏進宮一定是得到了「徐太後手中有寸寸思解藥」的消息,徐太后和安定侯府之間,算是達成了一項談判的邀約。這個時候,林氏應該已經先行一步到了徐太後面前吧?

  眼下只有徐太後手里握著她的救命葯。她難道還有別的選擇嗎?

  「那就勞煩幾位大人帶路吧。」傅錦儀面上掛著淡淡的淺笑。


  眾人掉轉馬車出了宮。幾個宦官在前引路,從東平大街上拐了好幾個彎,越走越偏之時,傅錦儀的心裡都在打鼓。只是等拐過了最後一條岔路,面前豁然開朗,竟是自己最熟悉的寶瓶兒衚衕了。


  怎麼走到這兒來了?


  怔忡間,馬車晃晃悠悠地,最終在寶瓶兒衚衕里一座極為氣派挺拔的宅院正門前停下了。七夕等人小心攙扶著傅錦儀下馬車,眾人都用一種難以名狀的惆悵心緒望著這座府門。


  晉國公府。


  「這地方,安定侯夫人有些日子沒來了吧?」引路的宦官笑道:「這幾日,太後娘娘的母親晉國公夫人身子不大好,太後娘娘特意回來探望。」


  傅錦儀安靜地沉默著。


  這地方可真是太熟悉了。


  但她一點都不想再次跨進去。


  很快,府門洞開,開門的丫鬟傅錦儀瞧了,都是從未見過的人,似乎都是徐太后新安排的吧。


  無暇多想,她換乘了府里抬來的一頂小轎,跟隨宦官往芙蕖園裡去。


  芙蕖園外頭最引人注目的孔雀垂花門已經撤了,上頭攀附著的如綠牆一般的薔薇花都被扯得一乾二淨。傅錦儀略微吃驚地望著這一切,她還看到,就連影壁後頭的廳堂里,一應桌椅擺設都搬空了。


  這還真是……搜得一乾二淨了!


  徐太后對待李氏可沒有留情面啊!


  一路繞過九曲迴廊,一直到了李氏從前避暑所居的後院,周遭都靜悄悄地。終於,傅錦儀在最後頭的一間臨水的水榭中見到了徐太后。


  只有徐太后一個人,身邊沒有伺候的女官們,更沒有見到李氏的影子。


  傅錦儀心裡咚咚地跳起來。她撐著一口氣上前行了禮,站起來的時候身子忍不住晃了兩下子。


  徐太后淡淡看向她,唇角輕扯出一抹得體而慈和的笑容:「安定侯夫人終於來了。路上沒遇到什麼麻煩吧?」


  她這話可不是問傅錦儀,而是問那幾個引路的宦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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