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百七十五章:聖上,是您錯了
聖上只是向上天爭了一年時光而已,他的皇位還是要讓出來,李治當年給他下的東西,究竟是太厲害了。
所以聖上又開始扶持新的繼承人,選了六皇子,扶了麗妃……
一切的一切,終於順理成章!
傅錦儀還不能肯定自己的猜測,但想來想去,太子四年前謀殺聖上的可能性居然是最大的。
「那是自然。」聖上冷笑:「李治,不過是個受天下人嗤笑、名不正言不順的反賊而已。就算小六年幼、朕年邁,天下人都會幫著朕,剷除李治!」
徐策和傅錦儀都僵硬地站在門邊上。
兩人再也沒有上前一步。
「聖上,您方才已經宣下了廢黜太子的詔書,如今,請您下傳位詔書吧。」突然間,一個大膽者抬起頭,朝聖上催促道。
傅錦儀吃了一驚。
這個屋子裡的人都嚇得顫顫發抖地跪在聖上腳下,怎麼會有人膽敢向聖上直言?
只是很快,她終於發覺了真相。
她看不見那個說話人的臉,但他的聲音有些熟悉。對,沒錯,他是豫王啊!
豫王回來了?他們怎麼都不知道,這麼重要的事情……
而且,豫王又是怎麼進宮的?宮外是火一般交戰的太子黨和保皇黨,他這個早就被趕出京城的落敗的親王,又是怎麼穿過重重封鎖,進入一層一層的城門,甚至氣定神閑地來到了乾清宮?
所有的問題都沒有答案,而就算得到答案,在豫王出現的這個瞬間,一切都來不及了。
而徐策已經閃電一般捂住了她的嘴。
兩人身後跟隨的所有隨從們都寂寂無聲地站著。
「你,你放心。」聖上說道:「小六,這聖旨,給你。梁進忠,你來念吧!」
他原本應該抬手示意,但顯然他抬不起來了。
梁進忠爬起來,從懷中捧出聖旨。聖上目光獃滯地朝一個不知名的方向看去。
傅錦儀的心臟砰砰砰地跳起來。
不對,這不對!聖上怎麼了?
聖上看不見,既沒認出徐策,也沒認出豫王,所以他還以為剛剛推門進來的是太子,出聲催促他的是珉王!就算這些都可以理解,但這種生死關頭,他將傳位詔書遞給梁進忠算怎麼回事?!
精明如聖上,他難道不知道梁進忠背著他投誠豫王?
傅錦儀目不轉睛地盯著聖上,終於,她看見了。
聖上的手腳都在顫抖,幾乎連坐著都已經令他筋疲力竭了。他的身體實在太孱弱了,油盡燈枯的形容一點都不過分。而他的眼睛不單是瞎了,細細看去時,還能從眼角的皺紋里,看到一層向外擴展的豆綠色印痕。
皮膚上的豆綠色痕迹……
豆綠色是一種常見的衣料顏色,出現在人體皮膚上卻太不尋常了,所以,傅錦儀也不會記錯。
盯著聖上的面孔,傅錦儀有一瞬間的愣神。
梁進忠終於展開了聖旨。
聖上用更加嚴厲的目光看著殿內——就彷彿他真的看得見,彷彿大家真的會被他所震懾。
「應天順時,受茲明命……」梁進忠高聲道。不愧是御前總管,就算年過花甲,這個老邁的宦官仍然口齒清晰、聲色嘹亮。
所有人都安靜地跪著。
而在這其中,只有跪在最前頭的豫王面上難掩歡欣。
他的整個身子也在顫抖,他也控制不住。若不是顧慮到聖上只是眼睛瞎了,耳朵還好使,他早就要大笑出聲了!
「……朕即位二十有七年矣,海內河清,天下太平,民有所安,萬邦咸服。吏治清明,君臣善睦。德可比先聖,功更盼後人……」
通篇溢美之詞,是對承乾帝一生功績的結論。只是,他這一生功過如何,只待後人評說了。
梁進忠朗聲念下去。然而,他接下去的話就令眾人再也無法平靜。
「茲爾皇二子李澄,人品貴重,甚肖朕躬……」
聖旨最後的幾句話,如一聲聲沉重的擂鼓,敲在每一個人身上。念完了,他將聖旨拱手一捧,便準備遞到豫王手中。
殿內依舊沒有人作聲。
「不對,不對,你念錯了。」聖上沉悶地搖搖頭:「是皇六子李清。」
梁進忠卻輕輕笑了一下子,道:「聖上,是您記錯了。就是皇二子李澄。」
聖上瞎了的眼睛猛地睜圓了。
「不——!」他拼盡渾身的力氣,發出一聲撕裂的高喊。
「兒臣多謝父皇。」豫王李澄站了起來,從梁進忠手裡接過了詔書。
「你,你還是回來了?」聖上伸出手想要阻止,手指卻只能簌簌地抖動著:「李澄,你和李治一樣,想要殺了朕……你這個亂臣賊子……」
聖上喊出了最後一句話之後,怔怔地坐在椅子上,滿面茫然。他似乎已經死了,又似乎還活著——說他死了,是他的瞳孔慢慢擴散,手指都垂了下去;說他活著,他的鼻子和耳朵卻在動,手背上裸露的皮膚也在撲簌簌地抖動。
他的皮肉下面,似乎有什麼東西,正在生機勃勃地鑽來鑽去。
「父皇,兒臣秉承您的教誨,必定會守住這九州山河。」豫王平靜地微笑道:「您已經身中蠱毒,時日無多了。您的皇陵早已修築完畢,您今天晚上,就能躺進去了。您放心,兒臣已經選好了您的謚號,保證讓後世人瞻仰敬畏,知曉您的豐功偉績!」
說完,李澄看也不看,抬手下令道:「這個屋子裡的人,全部殺光。方才進來的那個人,更不要放過!」
***
「聖上千算萬算,到頭來,還是被李澄搶了先。」
傅錦儀跪坐在金絲楠木的台階上,一身玫瑰紫襦裙被鮮血浸透成刺目的紅色。她說完最後一句話,怔忡地抬起頭,看著面前的人。
面前坐著的是一個年過八十的老嫗。她身量瘦弱,衣冠華貴,而且通身上下出奇地乾淨——這種乾淨是與宮裡其餘眾人相比較,唯有她的衣裳沒有沾染鮮血。
「太後娘娘,您萬萬要相信臣婦的話!臣婦若有一句虛言,就叫臣婦死在這場戰火中,永不超生!」傅錦儀突然砰地一聲磕下頭去。
她跪著的地方,是宮裡唯一沒有被戰火波及的重華宮。現在的時辰,是距離李澄下令屠殺乾清宮的一夜之後,正是第二日的上午。
重華宮不是一座供人居住的宮殿,而是宮中佛堂。李澄是個信佛的人,他不願意損毀這個地方——這只是明面上的說法。
李澄真正忌憚的,是在此躲避戰火的趙太后。
距離這裡一里地之遙的乾清宮,火焰燃盡后的煙塵正撲簌簌地往外冒。
那個地方,那個君王起居的所在,那個天下權力的核心,在短短一夜的時間裡經歷了刀光和火光,一切榮華都已經飄散成灰。
傅錦儀就是從這個象徵帝王最高權力的宮殿中狼狽逃出來的。不,說她是從死人堆里扒拉出來才更為貼切。李澄抬手下了殺令時,黑壓壓的死士們幾乎傾巢而出,將裡頭的人團團圍住。若不是徐策帶著的隨從都是精兵、外頭還有太子策應,他們夫婦早已成了逼宮的第一波犧牲品。
其實真正要緊的是,徐策並不是太子,豫王手下的人還是認得他的。豫王明令絕不能放走李治,一眾人只顧著尋找李治,竟一時沒將徐策夫婦放在眼中,這才給了兩人出逃的一絲希望。
而就算真逃出來了,徐策這會兒也早已不在她身邊。亂軍之中她和徐策撞門逃出,外頭殺成一片,林氏、國公爺等都被人流衝散。徐策看到林氏被人撞倒在地,慌忙上前將她救起,再一回頭,傅錦儀已經不見蹤影。
能一路躲藏,逃難到重華宮,傅錦儀覺著自己這輩子的運氣都用光了。而身邊的護衛花朝,肩膀上都挨了一刀。
趙太后靜靜坐著,半晌道:「外頭新皇已經登基,你如今,應當喚我太皇太后。」
「太後娘娘!」這一次,底下跪著的一群人都連忙跟著開口了。
傅錦儀不是唯一一個逃到這兒的人。當時乾清宮中的人,大半都沒活著出來,三皇子和七皇子並幾位公主都被亂刀砍死,那幾個內閣閣老更是年邁體弱,一個都沒逃出來。最後能和傅錦儀一樣交了好運撿回一條命的,只有五皇子夫婦和兩個年輕的御史。
「皇祖母,二哥他親手殺了父親啊!他,他是反賊啊!」五皇子凄厲地道:「我們這些不起眼的皇子、親王、近臣們,平日里,手握重權的人看都不會看我們一眼。可也只有我們,是真心忠於聖上的。我親眼看見,我不能……我不能認一個反賊做君王……」
五皇子的聲音逐漸低了下去。
趙太后溫和地笑了一下子。她雖年過八十,竟是面目紅潤、皮膚白皙,比起重病纏身的聖上,她簡直是煥發出新生一般的活力。她朝五皇子道:「傻孩子,你當真這般赤膽忠心?」
五皇子心頭一驚,只覺趙太后的目光穿透了自己的身體。
赤膽忠心……啊呸!天地都攪翻了,誰認死理誰死得快!他的確沒有爭儲之心,那是因為他爭也爭不來!他的生母熹妃是宮女出身不說,他自個兒還是天生手指有殘疾的廢物,身體殘缺的人連科舉都不能參加,他當然沒有資格染指皇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