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五十四章:有些事早晚要做(4)
往日里,這樣哄小孩的辦法總是立竿見影。只要有吃的,傅德曦簡直乖得像一隻貓。不過今日,這法子似乎不大管用。
傅德曦的目光里幾乎能噴出火來。他上前一步,大聲道:「祖母處事不公,可不要怪孫兒無禮了!這傅德明是大房的幼子,是我的弟弟,而我,才是大房的嫡長子!他謀害嫡長子,罪不容恕!若是祖母偏要袒護,孫兒只能去報官了!」
報……報官?
這話如平地驚雷,把一屋子的人都嚇壞了。傅老夫人一張老臉可再也掛不住了,她惱羞成怒道:「曦兒,你,你竟敢去官府報案?你,你這個不孝子……」
這要真去告了,傅家的名聲可就真完了!
而晚輩狀告長輩,就算有理,這不孝也是事實啊!到時候,相信傅德曦也討不了好!
傅老夫人先是被嚇住了,張口責罵傅德曦。然而話說到一半,她的聲音戛然而止。
下一瞬,她的臉色因為震驚而微微發白。
「曦兒,你,你今日是怎麼了?」她終於問道。
是的,她終於發現,她這個痴傻的大孫子,貌似有些不一樣了。
方才那幾句話,遑論是個傻子,便是個常人,若是沒有受過良好的教養、沒有念過書,也是絕說不出來的。哦,還有!謀害嫡長子罪加一等,傅德曦一個傻子,又怎麼會懂得律法?
傅老夫人驚愕地望著他,而屋子裡其餘的人也是一副見了鬼的模樣。
唯有那站在眾人中央的傅德曦,他直直地一撩袍子跪下,朗聲道:「孫兒今日和從前不一樣了,那是因為孫兒一直渾渾噩噩多年,幾乎如同廢人。而今日,孫兒想起了很多事情,孫兒是傅家的嫡長子,是這個家族裡地位最高的少爺,也是祖母最愛重的晚輩!孫兒要請求祖母,按照國法和家法來處置五弟弟!」
***
之後的幾日里,傅家上下都過著一種不可名狀的異樣的日子。
傅德明鬧出來的醜事固然令家族蒙羞,但傅德曦腦傷痊癒之事,卻是驚天動地的大喜事。
那一日在景和院里,傅老夫人原本被傅德明氣得冒煙,隨後瞧傅德曦竟隱隱有痊癒之象,忙馬不停蹄叫人進宮請周御醫前來,將傅德明撇到了一邊。好在周御醫今日沐休,來得極快,他診治后斷定了傅德曦已經痊癒后,傅老夫人喜極而泣。
這時候,她哪裡有心思管什麼假山的醜事、什麼傅德明,撲上去將傅德曦緊緊抱住了。傅老夫人又哭又笑地,鬧了半晌,才又將消息傳到了前院。
很快,傅守仁並幾位老爺得知后,紛紛前往景和院探望傅德曦。那一日,傅德曦整個人都過得莫名其妙。
全家的人都圍著他打轉,他所關心的假山問題反而被大家拋之腦後,提都懶得提。而他這時候的思維還有些混亂,他知道自己「沉睡」了很多年,而具體是多久,他不太清楚。
他知道自己長大了,一群弟弟妹妹也都長大了,而府中的很多事物都變了。傅華儀在哪裡?謝氏她又在哪裡?幾個異母的姐姐也沒了影,是全都出嫁了嗎?
他開始向殷切關懷他的長輩們問東問西。
大家自然不敢告訴他所有的答案,生怕他一時受了刺激又要出事。父親傅守仁親自陪著他,對他道:「你這不孝子總算清醒過來了!有什麼事兒日後再說,你今日先歇著,明日我就請先生過來過問你的功課!」
比起老夫人,傅守仁才是狂喜至極的。
傅德明實在是太不懂事了……就算沒有假山這一出,平日里這個小霸王不學無術,又喜歡偷懶,這樣的孩子怕是沒什麼大出息!而且,傅德明身份卑微,是賤婢謝氏所出,怎能和傅德曦相提並論!
傅守仁恨極了謝氏,連帶著也厭惡傅德明。
從前那是別無選擇。現在有了傅德曦,他哪裡會想要再看傅德明一眼?
唯有一樣,傅德曦病了這些年,功課都落下了,也不知此時如何。只是在傅守仁看來,這倒不是什麼大問題,人都好了,又長大了,難道還怕學不成么!不過是耽擱幾年再考科舉,又有什麼要緊!
而且,傅德曦有射術的天賦!他即便是在痴傻之時,射術都能與那征戰沙場的大將軍們比肩,如今好了,怕是去考個武狀元也是能的!
傅守仁滿眼都是期盼。
而傅德曦是渾身不自在。
父親、祖母還有全家人的熱情,實在超出了他的想象。他的記憶還停留在八年前,那時候,父親寵溺傅德明,對他不聞不問;謝氏是府里的女主人,滿府的下人和晚輩們都去巴結逢迎謝氏,自然對他冷嘲怠慢。
那現在是怎麼回事?
傅德曦對摔傷后的記憶不是很清晰。在渾渾噩噩的八年裡,他只有最基本的生存本能,大腦的記憶功能似乎也被暫停了。唯有涵香這樣整日陪伴的人,才能被他記住。
哦對了,除了涵香,倒還有個八妹妹,待他極好。這個八妹妹,應是個庶出的妹妹,和他又不是同母的,也不知為何處處關切他。
「父親,天色也不早了,您也先歇著吧。」傅德曦下了逐客令。他這一日被傅守仁叨擾地夠煩了。
誰知傅守仁非但不生氣,反倒滿臉帶笑地吩咐廚房的人為他準備宵夜,又問他是否還缺什麼,再三關懷后才肯離開。
坐著的傅德曦更摸不著頭腦了。
唯有大丫鬟涵香,眼淚汪汪地上來了,道:「大少爺,您很多事情不知道,不過沒關係……您好不容易好了起來,以後您再也不會過苦日子了!一切都好了,一切都好了……」
涵香哭得上氣不接下氣。
涵香可憐的模樣,讓傅德曦失去了追問的念頭。他說道:「那按著父親和祖母的安排,過兩日你們才會跟我說府里的事兒對吧?」
涵香只是點頭。
傅德曦卻暗自搖頭。他想著,這府里該不會發生了什麼不好的事情吧?長輩們不願意早早告訴自己,是怕自己再受刺激?
嗯,這個有可能。
***
比起景和院里眾人輪番探望傅德曦的熱鬧,芝蘭堂里卻冷冷清清。
傅錦儀孤身一人縮在後院的竹椅子上,神色茫然。周遭的下人都被她遣退了,唯有腳底下的鴿子們唧唧喳喳地叫。
能夠將傅德曦治好,她費盡了心神,更是承受了極大的恐懼。是她,親自下令將傅德曦再次從假山上推下來,而推他的人,必須是傅德明——只有這樣,才能最大限度地與傅德曦腦海中的記憶相重合。
這是一場豪賭,花朝的存在讓她能夠保證傅德曦不會失去性命,但她無法保證,傅德曦的靈魂不會再次受傷。
如果不幸的話……第二次的驚嚇,帶來的很可能不是福分,而是更深的深淵。若是傅德曦因此被嚇得更加痴傻,那可就全完了。
這個計劃早在大半年之前就已經出現了,是傅柔儀的經歷,給了傅錦儀希望。但是,她無數次地猶豫,始終不敢動手。
直到傅德明受傅妙儀支持,傅德曦在府中漸漸沒有了容身之地,她被逼得沒辦法了,這才孤注一擲。
她想,若是不試一試,難道傅德曦一輩子都要這樣么?所以,她必須去賭。
相比於對傅德曦本身的擔憂,其餘的事情倒顯得無關緊要了。傅德明比她想象地更加幼稚、愚蠢,更容易對付。傅錦儀只是命令醫女小蓉在他的飲食中下了葯,就使得他肝火上涌,暴躁易怒,完全無法控制自己的脾氣。
毫無意外,傅德明當眾動怒,說出了那麼多大逆不道的話,最後還一腳將傅德曦踹了下去。而傅德曦之所以會爬上假山,是他身邊最忠誠的心腹涵香的慫恿。
傅錦儀含淚搏命,涵香更是破釜沉舟。沒有人比她更在意傅德曦了,但她卻要親手將傅德曦送上假山。
傅錦儀硬生生地壓下自己的恐懼,涵香只會比她更難。但還好,她們都做到了。
在看到傅德曦那雙清明的眼睛時,天知道她們有多想嚎啕大哭。
不論如何,這是上天對他們所有人的垂憐。
傅錦儀抱著自己的胳膊,感覺身上有些發冷。
此時的傅錦儀,並不是完全興奮的。
前兩日,她還歡喜地睡不著覺。不過今日,她很快發現了新的問題————那就是,身為傅家八姑娘的她,該如何面對傅德曦?
她此前一心要治好傅德曦,可如今真的治好了,反倒給她引出了一道難題。
距離假山之事已經三天了,三天里,傅德曦一直在追問府里的事情,包括一個可怕的問題——傅華儀在哪兒?
傅錦儀不知該如何回答他。
涵香等人都在逃避這個問題。大家在兩三天的時間裡,一點一點地將謝氏被貶后自盡、傅妙儀出嫁后被休、傅嘉儀死於意外、一直對他照顧有加的傅錦儀是太后敕封的縣主等等消息告訴了他,但唯獨沒提傅華儀。對這些並不那麼重要、甚至是敵人的人,傅德曦自然不會受刺激,反倒對謝氏的死大鬆一口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