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四十九章:蘆薈
很快,全京城的人都會知道今日的事情。他和徐策兩人都是煊赫的權貴,又都手握兵權,不免被人拿出來比較。好了,現在結果出來了,他蕭侯爺雖然有幾分本事,卻遠遠不如徐大將軍!他那點本事,也根本成了抬高徐策的台階!
而最讓蕭雲天惱恨甚至恨得咬牙切齒的,還不是自己最後一箭的失手,而是徐策的射術。蕭雲天自問,若是他騎著馬飛奔射靶,前頭還有銅錢,他能射中嗎?
不行的,他不行。就算再來一次,他仍然會輸。
蕭雲天已經很久沒嘗過這般屈辱的失敗滋味了。他低著頭,手指發抖,胸口的火氣越燒越烈。
終於,他無法忍受了。他扔下手裡的巾子,負氣踏步離去,朝對面的徐策道:「徐大將軍包涵,本侯還有公務在身,不奉陪了!」
四周武將、公子們面面相覷。
這蕭侯爺……怎麼說走就走啊?堂堂的武安侯,宴會上玩樂打靶而已,輸了一場,這就賭氣離去?見過輸不起的,沒見過一個大將軍還這樣輸不起!
真正上過戰場的武將,有勇、有謀、更要有氣度。那些屍骨遍地的前線,勝敗乃兵家常事,這一戰輸了、城池被奪了,身為統帥立即就要安撫士卒、重振士氣,養精蓄銳等待合適的時機反撲。若都像蕭侯爺這樣,稍不如意就扭頭不打了,那大秦的江山早就守不住了!
若蕭雲天是個大戶人家的紈絝,從沒上過戰場殺敵,他這個樣子大家都不會奇怪。但他是個在西北駐紮十多年、從血海里歷練出來的將軍啊。
等蕭雲天的背影消失在眾人視線中的時候,許多人都開始竊竊私語起來。
那麼好了,今日之後,不僅「蕭侯爺射術遠遠不如徐將軍」這句話會傳遍京城,另一個關於蕭侯爺氣量何等狹小的言論會傳得更凶!
「侯爺走了,咱們留著沒意思,也都散了吧!」有人站出來說道,他是蕭雲天隨行的下屬。
「徐大將軍,傅侍郎,真不巧,我們也有公務在身。」另外幾個人紛紛拱手辭別。
蕭雲天一走,平日里追隨他的同黨們自然都要跟著走。他們是依靠蕭雲天吃飯的,蕭雲天賭氣走了,他們留在這裡不大合適。
而因著今日是傅家老太君的生辰,來赴宴的都是相熟的人家,這些人自然和傅家的侯爺女婿蕭雲天交好。徐策手底下追隨的人也來了幾個,到底是少數。如此,隨著蕭雲天一塊兒走的人就佔了大半。
剩下來的人,要麼是和蕭雲天真的沒交情,要麼是和徐策交好的,要留下來陪著。
呼啦啦走了一大片的人。
靶場上沒剩多少人了,做東的傅守仁臉上尷尬至極。他勉強應酬著剩下的賓客,一壁忙著吩咐下人道:「你們快追上去伺候侯爺,問問侯爺要去哪兒,是回府還是去老夫人那邊!」
***
端坐在閣樓上的傅錦儀,將蕭雲天和徐策比試射術、最後落敗負氣離開的情景盡收眼底。
她看著蕭雲天臉上的惱怒,再看著原本擁擠的人群霎時散了大半,忍不住勾起一抹冷笑。
「姑娘,您真厲害!這麼快就把這些人都遣散了。」七夕忍不住湊上來笑道:「只是……為了趕人而已,侯爺和三姑奶奶卻都極大地傷了顏面,怕是不好過了。」
傅錦儀輕笑起來,低語道:「他們不好過,可是正合我的心意呢。」一壁說著,臉上浮出一層冷冽的冰霜。
是,她只想將密集的人群遣散,給曦兒行方便。但有這個機會,她為何不狠狠地教訓蕭雲天和傅妙儀這一對狗男女呢!
蕭雲天,呵!我倒要看看,今日之後,你如何在軍中立威!一個射術不如人、氣度又無比狹小的將軍,有什麼資格領兵呢?武將的圈子不比那些整日勾心鬥角的文臣,武將裡頭是憑著真本事說話的,上頭的人沒本事,下頭那些桀驁的兵勇就能上摺子彈劾你,明目張胆地取代你的位置!
而那傅妙儀嘛……等待她的,怕是比蕭雲天這事兒更不堪的結果了!
「侯爺和三姐姐有沒有說要去哪兒?」傅錦儀坐下來,笑問道。
七夕瞧著自家姑娘臉上那冰冷的笑,心裡不由有些發涼,賠著小心道:「回姑娘,方才聽人說三姑奶奶挨了打,不願讓大太太看見她的樣子,套了馬車要回府。另外,侯爺似乎也要回去。」
傅錦儀挑眉冷笑。
「好,回府好呀。等回去了,她還有得受。」傅錦儀的一雙眸子越發冰冷。
讓傅妙儀當眾和蕭雲天爭執,最後惹得蕭雲天大怒,其中玄妙可不正在傅錦儀送去的涼茶里。
她準備了兩樣茶水,一樣是蘆薈加了金銀花等幾樣常見的花草烹煮,一樣是加了薄荷和夏枯草的。加薄荷的那樣給了妾室潘氏,加蘆薈的那樣給了傅妙儀。
這兩樣涼茶都是大家平日飲用的,都有清熱解毒的功效,並無任何不妥。關鍵是蕭雲天這個人,吃不得蘆薈。
蕭雲天不能吃蘆薈的根兒,還要從七年前說起。
當初蕭雲天在西北隨父出征,那時候匈奴還佔著幾座城池,到底不肯退兵;老侯爺的兩個兒子剛剛戰死,十八歲的蕭雲天不得不披甲上陣,代替了兄長的位置衝鋒在前。他起初打了兩場勝仗,沒遇上什麼危險,但在那一天冬天的一次攻城中,他出事了。
他率領的先鋒隊被匈奴人切斷了後路,一路引進峽谷里,最後全軍被俘。反抗者殺,投降者為奴,為了活下去,蕭雲天在死人堆里扒了一個士卒的衣裳,換下了自己先鋒將軍的鎧甲,向匈奴投降。匈奴人也沒認出他來,用鐵鎖穿透他的肩胛骨一路拖著他送往匈奴的王城,要將他充作奴隸。
那是他一生中最可怖、最灰暗的日子。
他被一路往北拖行,匈奴人的領土上都是成片的荒漠,沒有食物,沒有水。匈奴人自己帶的水糧都緊張,對待奴隸一貫是讓自生自滅的。在那一路上,蕭雲天什麼都吃,吃過駱駝的屍體和人的屍體,吃過仙人掌的根,但他吃的最多的東西,就是蘆薈。
蘆薈是荒漠里為數不多的能夠生長的植物。這玩意是真的能吃,葉子能吃,根能吃,渾身上下能吃。不光能吃,還能吃飽,汁水還能解渴。
就是靠著挖蘆薈,蕭雲天活下來了。半途中,他找到了一次看守鬆懈的機會,他將鐵鎖一寸一寸地從骨頭裡拔出來,渾身是血地逃跑了。他在荒漠里跑了一天一夜,身後追兵不斷。他忍飢挨餓,忍著渾身疼痛,竟拖著半條命擺脫了追兵。而在那之後,他因為在荒漠中迷路,又花了兩個月的時間才一步一挪地回到大秦的國土上。
前後數月里,都是蘆薈撐著他的命。
但從此以後,他就半點見不得蘆薈,別說喝一口,聞一下子他都要吐。
常人眼裡清冽解暑的蘆薈,在他眼裡,就是人生最慘烈歲月的回憶。一聞見那味兒,他都能想起被俘虜的屈辱、忍飢挨餓的痛苦和在荒漠里跋涉的絕望。
而蕭雲天的這個忌諱,除了苗老夫人和他的原配傅華儀,其餘的人還真不知道。
傅華儀起初也不知道,後來是聽苗老夫人說起的,那時候她已經嫁入侯府兩年多。
這個忌諱,蕭雲天是不敢宣之於口的。被俘虜一事,不僅是他最陰暗慘痛的回憶和最不光彩的污點,更是朝野社稷和上頭的聖上所不容的。要是讓別人知道他曾被俘虜,那他這個將軍的臉面還要不要?讓聖上知道他竟然敢貪生怕死投降敵軍,定然會按著律令將他斬首抄家!
傅錦儀敢肯定,傅妙儀不會知道這個秘密。
若蕭雲天真的很疼愛傅妙儀,或許會告訴她。但事實並非如此,蕭雲天對傅妙儀的情分不過爾爾。
傅妙儀不知情,將添了蘆薈的涼茶奉給蕭雲天。蕭雲天毫無防備,方才喝的涼茶又是薄荷的,是他喜歡的口味,就以為傅妙儀這一碗是一樣的。
他吞了一大口,差點沒噁心死,當場對傅妙儀發起火來。
若事情只是如此的話,倒還不會鬧得太難看,和後頭蕭雲天失手並負氣離去的行為也沒有太大幹系。
以蕭雲天的性子,他將傅妙儀當眾叱罵一頓就會讓人帶她下去,卻不可能動手打她。隨後他一腳踹在了傅妙儀身上,這可不是他一時衝動,說到底還是因著那碗蘆薈茶。
蘆薈不能與海鮮同食,會適得其反引得人體內燥熱。
今日為了給傅老夫人祝壽,傅守仁特意搜羅了傅老夫人喜歡的新鮮鮑魚和牡蠣一類生猛的海鮮,給母親和賓客們奉上。偏偏蕭雲天也喜食鮑魚,方才席間他就用了不少。
他剛食用了鮑魚,在靶場上又灌了蘆薈。若是別人,蘆薈海鮮同食,在吃的不多的情況下只會顯出些急躁,倒不會如蕭雲天那樣失了理智。但活該蕭雲天他倒霉,他對蘆薈的反應比任何人都激烈,可以說他已經患上了蘆薈過敏的癥狀。